陸錚放下手中文書, 示意眾人入座。


    難得到了主公麵前, 等候這個機會許久的文人們,自是不肯輕易放過表現的機會, 雖不算誇誇其談,但也將自己的政見長處一一道來。


    待裴延說完,陸錚倒很感興趣地道,“你既去過這麽多處地方,怎的最後來了廣牧?”


    裴延也不懼他的身份, 大方答道, “我遊學四方,人如浮萍, 本來也隻是來廣牧看看, 並無久留之意。”


    陸錚倒喜他敢說敢做的性子,失笑道, “那如今呢?”


    裴延起身, 躬身,沉聲道,“如今覓得良主, 自然是留下,聽主公差遣了。”


    陸錚挺欣賞裴晏安其人,學識、言行、舉止、待人接物……都挑不出什麽錯處,他上前幾步,扶起裴晏安,拍拍他的肩, 道,“你的文章我看過,很有些真才實學。你若肯留下,我又添一人才,再好不過。”


    說完,又掃過眾人,一一同諸位說了幾句,便算接見過幾人了。


    有別於眾人喜形於色的模樣,裴延難得沉穩,主動提出退下,幾人才回過神,俱跟著他一起走。


    幾人走後,何謀士來了趟,老頭兒年紀雖大,但幹起事情來從不假手於人,是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謀士,連陸錚偶爾都擔憂勸上一句,事情交給手下人做也是一樣的。


    何謀士道,“主公接見過裴晏安等人了?”


    陸錚“嗯”了句,又道,“都是可用之人,留下吧。”頓了頓,道,“裴晏安這人不錯,水利運河的事,交給他來主辦,正好也讓我瞧瞧他的本事。”


    何謀士樂嗬嗬應下,又稟報了幾件政務,一是管鶴雲那邊的來信,說是豫州一切都好,請主公放心,再一件,便是徐州來使。


    陸錚為援廣牧,收兵回了兗州,徐州之事暫時擱置了,對陸錚而言,拿下豫州便算是賺了,至於徐州,他雖有意要取,但倒並無那般急迫。


    但對徐州,卻是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


    一是出於種種考慮,兗州收攏了朝外賣糧的口子,經過一個難熬的冬日,徐州糧食殆盡,去歲秋收的糧食,被戰氏陳氏奪了不少。馬上又是春耕,但徐州仍是兵荒馬亂,不用想也知道,今年也是難熬。


    二是本為難兄難弟的豫州投了陸錚,在他治下,雖說不能向外擴張,但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大抵是年前一仗,戰氏陳氏也不大想惹陸錚,給自己添個敵人。


    相隔不遠的豫州過上了安居樂業的日子,春耕如火如荼,徐州百姓對鄭太守,也是頗多怨言。


    此番,徐州鄭氏終是熬不下去了,不得不派了來使,昨日剛至廣牧,今日何謀士便來稟報了。


    何謀士道,“今夜擺了宴,宴請徐州來使,想來在宴上,來使便會提出來意。”


    陸錚頷首,隨意嗯了句,道,“知道了,今晚我會出席。”


    何謀士一頓,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瞧了瞧陸錚的臉色,道,“另有一事。”


    “說。”陸錚抬眼,言簡意賅一個字。


    何謀士吞吞吐吐,道,“徐州這回極有誠意,派的是鄭氏的二郎君,另還帶了位嫡出的娘子。下官揣測,當是……當是有聯姻之意。”


    陸錚麵無表情,眉心微蹙,隻覺得深深的厭煩,什麽時候起,這麽多人想許女兒給他了?盧氏送,鄭氏也送,他自己也是有女兒的人,這動不動就送女兒的風氣,究竟是誰家起的頭?


    “聽聞,”何謀士低聲道,“聽聞這位鄭氏女郎生得姝麗,有徐州第一明珠的之稱,寫的一手好字,師從——”


    說到一半,就發現主公冷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一肚子的忠言逆耳全都咽了下去。


    他並非被鄭氏收買或是如何,隻是在其位謀其職,如納一鄭氏女,便能輕而易舉取了徐州,自是一本萬利的事。於公,不用打仗便能取徐州,且令鄭氏老老實實替主公做事。於私,不過是後院添個人的事,主公已有正室,正室之位自是不能給的,但如今是鄭氏有求於主公,給個平妻的位置,便也足夠了。


    何謀士怎麽想,都覺得這事聽上去挺劃算的,他這人忠心得有些迂腐,便是知道陸錚會動怒,也還是提了,旁人拉都拉不住。


    陸錚冷冷瞥了一眼,冷聲道,“我陸錚要奪天下,也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奪,而非走這些小道。我今日納了鄭氏女,明日便有趙氏女、錢氏女、李氏女,難不成都納了?若靠納妾就能奪天下,還輪不到我陸錚。”


    “還有,我隻有一位夫人,現在是,以後也是。你是謀士,在其位司其職,這回我不同你計較,下去吧。”


    何謀士一把年紀,本事也是有的,忠心也是有的,就是迂腐了些,陸錚也懶得同這老謀士計較。


    說來說去,這事還是要他點頭,旁人也不能逼著他納妾。


    他不納,難不成這些人能逼著他點頭,逼著他洞房?


    當夜,廣牧設宴,宴請徐州來使。


    徐州使臣鄭氏二郎君,單名齊,生的一副溫潤世家公子的模樣,言行舉止也十分客氣,但廣牧官場都不大待見這位二郎君。


    鄭氏無能,是出了名的,徐州在鄭氏手裏,百姓們過得什麽水深火熱的日子,眾人也都有所耳聞,便是盧氏都能為民豁出去,可鄭氏一家子老少,卻連這點魄力都沒有,怎麽也讓人佩服不起來。


    鄭齊也隱隱能感覺到這種輕視,但他有求於陸錚,自是不敢顯露自己的情緒,臨下馬車前,還特意囑咐其妹鄭瑜。


    “等會兒見了陸錚,你身架放低些。別使小性子,阿父叫你我來,是來結親的,不是來結仇的。”


    鄭瑜素來高傲,若非父親苦苦相勸,她絕不會同意為妾,此時還被兄長囑咐要討好陸錚,麵上更是難看了幾分,不肯點頭。


    鄭齊心煩意亂,好聲好氣道,“我知你不情願,但徐州式微,阿父也同你講清了利弊,你當曉得,你的好日子好名聲,皆是因為鄭氏。鄭氏若衰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道理想必不用我同你多說。”


    “再者,陸錚出身雖差了些,但他如今權勢在握,將你許給他,並不算虧待了你。我聽聞陸錚未有子嗣,府中隻有一女,你若能快些誕下小郎君,同正妻又有什麽區別?”


    鄭瑜麵色紅了又白,終是忍著羞愧點了點頭。


    鄭齊安心,兄妹二人相繼下了馬車,緩步入了宴堂。


    宴堂上有歌舞,但氣氛並不奢靡輕浮。


    表演歌舞的女子穿得整齊,眸色也清亮,待舞過一曲,也沒鬧出什麽客人拽著舞女肆意輕薄的笑話,舞女相繼退下。


    樂師倒是一直沒停,奏著樂曲,將整個宴堂的氣氛,渲染得極好。


    鄭齊起身,朝陸錚敬酒,身段擺的極低,道,“多謝陸太守這些時日的款待。”


    陸錚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隨口道,“不必多禮,坐。”


    鄭齊這才坐下,他身側的鄭瑜卻悄悄打量著上首的陸錚,陸錚在外有凶名,喜他的人讚他“英雄不問出處”,不喜他的人則貶他為“陸逆”、“陸賊”,說他舉止粗魯,出身卑微,不過是走了狗屎運。


    鄭瑜默不作聲打量著上首男子,心中不由得想:瞧上去倒還不像傳言中那麽凶殘,身材高大,麵目冷厲,神情漠然。見慣了溫文爾雅的郎君,這樣悍勇的男子,竟也絲毫不遜色。


    其實陸錚樣貌不錯,但男兒相處,誰會在乎對方生得好不好,更何況到他那個位置,樣貌好不好,早已是無足輕重之事,誰也不會去想,陸錚模樣如何,在眾人心中,皆是他打仗如何厲害。


    打量過陸錚過後,鄭瑜打算主動出擊,她起身,麵上盈盈笑意,眸中尤帶一絲高傲神色,舉起酒盞道,“小女子敬陸太守。”


    宴堂一靜,原本說笑著的眾人都啞巴了一般。


    角落裏,同友人坐在一處的裴延亦愣了下,身旁友人低聲道,“主公當真豔福不淺。前有那麽位溫柔夫人,後有這麽位大膽美人……”


    裴延低聲道,“趙兄慎言。”


    話音一落,便見上首的陸錚有了動靜。


    他沒朝鄭瑜看,勾起食指,在桌案上敲了兩下,就有下人上來,將他麵前的酒壺撤走了。


    被這麽一打亂,鄭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尷尬,還是身側的鄭齊無聲歎氣,拉了她一下,低聲道。


    “坐下吧。”


    在他看來,陸錚的態度很明顯了,人家瞧不上他鄭氏的女郎。雖沒直接給難堪,留了些顏麵,但態度夠直白了。


    鄭瑜被拉得坐下,這下子才是真正的麵上紅一陣白一陣,隻覺得整個宴堂上的人,就連樂師舞女都在看她的笑話。


    她出了這樣的大糗,接下來也坐不住了,壓根沒心思想其他,隻一心覺得,若不拿下陸錚,她還有何顏麵回徐州。


    來之前,她滿心不願,若非阿父想求,她絕不可能應下。但她既然來了,又不可能灰溜溜回徐州,那不是讓所有人看她的笑話麽?


    鄭瑜這些心思,旁人自是不曉得,也無人會覺得,陸錚沒喝鄭瑜的酒,是特意給她難堪,一來在座都是男兒,鮮少有這樣細膩的心思。二來麽,廣牧官員們早已習慣了自家主公的做事風格,對待夫人之外的女子,皆是這麽冷淡。


    哪一日主公不冷淡了,他們才可能稀奇萬分地討論上幾日。


    眼下最多也就是有些遺憾,不能輕輕鬆鬆拿下徐州,但這是主公的決定,誰也更改不了,索性誰都不去想這些,認認真真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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