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宴罷時, 外邊下了點淅淅瀝瀝的小雨, 原本要走的眾人,也因為輿車被堵在路上, 而不得不在屋簷下站定了。


    幾十個人站在屋簷下,瞧著不怎的顯眼,實則占了廣牧中大半的有權有勢之人。


    陸錚望了眼掛著雨的屋簷,耐著性子站著。


    正這時,馬車陸陸續續來了, 陸錚是騎馬來的, 不愛坐馬車,他的馬車得臨時調, 因此一時還未到。


    見眾人沒動作, 陸錚隨意頷首,道, “不必拘束, 你們先走。”


    他發話了,眾人又曉得他不是那種在乎這些虛禮的人,不再磨蹭。


    轉眼的功夫, 人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在奴仆的服侍下,上了馬車。


    門外一角有奴婢,專門給貴客們撐傘,進進出出的,油紙傘又濕漉漉的, 不經意間,地上也跟著濕了大半。


    有個奴婢剛送走一位大人,撐著傘回到屋簷下,大約是地上濕滑的緣故,腳下一滑,下意識將拿著傘的手往後撐,狼狽跌倒在地。


    是青石板的地麵,應當是極疼的,但她來不及委屈什麽。


    她身側不遠處的鄭瑜臉沉了下來,她的裙擺被這丫鬟弄濕了,她本就在宴上受了氣,此時見連個丫鬟都敢冒犯她,登時怒了,“真是不懂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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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傘奴婢被訓斥得麵上通紅,旁邊看上去管事模樣的婆子忙過來,低聲訓斥那奴婢,“還不去給貴人道歉!”


    婆子語氣嚴厲,那奴婢瞧上去也就十三四的模樣,麵嫩,登時掉了淚,忍著痛爬起來,一瘸一拐走過去,低著頭,朝鄭瑜躬身,“奴婢方才冒犯了女郎,還請女郎責罰。”


    旁邊婆子也走過去,麵上帶著小心的笑,對鄭瑜道,“都怪奴婢教導無方,這才叫她冒犯了女郎,奴婢定當嚴加管束。”


    婆子看似嚴厲,但無處不是護著那奴婢的,見鄭瑜眼神陰冷,不由得上前一步,護住那侍傘奴婢。


    鄭瑜冷聲道,“沒規矩的奴婢,還教什麽,攆出去省事。”


    侍傘奴婢嚇傻了,她才十三四,本也不大,沒什麽見識,但也曉得,麵前的貴人一句話,便能決定她的去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個膝蓋哐地一聲砸在地上,聽得人都替她覺得疼。


    小奴婢哭都不敢哭,也不敢求饒,隻一個勁兒的磕頭。


    鄭瑜身側的鄭齊見狀,雖不在意一個丫鬟的死活,但到底覺得,在別人的地方懲罰別人的奴仆,總歸不合適,拉了拉鄭瑜,低聲道,“算了,別惹事。”


    鄭瑜氣得不輕,甩開兄長的袖子,極看不慣他那副軟弱模樣,方才在宴堂之上,陸錚那樣給她難堪,自己這位二哥連句話都不敢說!


    她其實並不是多在意這麽一個奴婢,但她方才在宴上丟了臉,此時叫她拿住了兗州的錯處,當然不肯隨隨便便鬆口。奴婢沒規矩,主子自然跟著麵上無光,她就是要打陸錚的臉!


    鄭瑜不休不饒,看著麵前磕頭的奴婢,就是不鬆口。


    這邊的動靜,終於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了。


    鄭瑜麵上帶了盈盈笑意,望著那奴婢,道,“你給我磕頭有什麽用?身為奴婢,舉止無狀,失了主家的麵子。幸好遇到的是我,換作旁人,隻怕要覺得,兗州上上下下都是這般沒規矩,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這話一出口,原本有心過來勸幾句的官員們,都閉上嘴了。


    這鄭家女郎別的本事沒瞧出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本事,倒是不小。鄭氏派使臣來兗州,明麵是以結親的名義結盟,實則就是求援。求人辦事,不說跪在地上,態度總要放尊敬些。


    天下人都知道,主公發家前,隻是個千戶,祖上並無什麽背景,外祖那邊倒是沾了點,但也從沒聽主公拿這說事過。但主公不在意是大度,他這樣的身份,豈是旁人能隨意置喙多嘴的。


    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夠這位鄭氏女郎喝一壺的了。


    原本對陸錚不肯納鄭氏女頗有微詞的官員們,此時由衷地佩服自家主公的長遠眼光了。


    還是不納的好,娶妻娶賢,這樣的惹禍精納回家,遲早壞了門楣。


    ……


    陸錚注意到那邊的爭執,本不欲多加理會,示意手下人去處理,結果,鄭瑜不休不饒,竟是抓著那奴婢不放了,聽她大放厥詞。


    “哭哭啼啼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了。說你沒規矩,當真沒說錯,錯了就是錯了,不知悔改,還當眾哭哭啼啼,一副小家子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什麽鄉下來的村姑……”


    “我同旁人不同,我可不吃你這一套村姑耍潑的手段,你這手段,也就同你一般出身的村婦,才會輕易被蒙騙過去……”


    陸錚聞言,漸漸冷下了臉,走過去,對那婆子吩咐,“下去吧。”


    這裏誰最大,那肯定是陸錚無疑,那婆子一聽他發話,立馬扶了手下的小奴婢,帶著她下去了。


    陸錚此時才正眼看了鄭瑜,鄭氏以女兒換援助,他雖不樂意,但堂堂一男子,也不會斤斤計較到同一女郎計較。他甚至連鄭氏送來的女郎叫什麽,都沒問。


    但方才這鄭氏女句句指桑罵槐,明麵上罵的是那奴婢,實則辱及知知的出身。他出身微末,隨便旁人說什麽,他並不如何在意,但還是頭一回,有人當著他的麵,辱及知知。


    他冷冷地笑了下,寒氣逼人開口,“鄭氏真是好教養。”


    鄭齊現在是恨不得掐死鄭瑜了,恨她沒本事迷倒陸錚,也就算了,竟然還將人得罪到這個地步!他躬身上前,身段擺的極低,“舍妹無狀,冒犯了太守。”


    陸錚瞥了眼鄭齊,壓根沒看鄭瑜,直接道,“吾妻性善嬌怯,柔婉溫順,鄭女驕縱,隻怕入了陸家,要將吾妻欺負得無地容身了。結親一事,我不允。還請鄭二郎君擬信,告知鄭太守始末,早些另做打算。”


    說完了,也懶得理會傻眼的鄭齊,和他身側怒瞪著他的鄭瑜,直接冒著雨,疾步出去了。


    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傻眼了,打量著鄭氏兄妹二人,仿佛都在想,居然有人能將主公惹怒到這等地步?


    這壓根不是求援,也不是結親結盟,純粹是結仇啊!


    ……


    陸錚心氣不順,冒雨騎馬回了陸府,他的常服盡濕,麵上又冷冷的,看得正院下人都紛紛躲開,不敢撞上他。


    他進門時,知知正翻著一疊厚厚的帖子,聽到動靜抬頭,急忙起身,邊喊青娘取幹衣來,邊親自拿了帕子,擦去陸錚麵上的雨水。


    “怎的淋雨回來了?”


    陸錚接過知知急匆匆遞過來的衣裳,去了內室換好,再出來時,隻餘頭發還是濕漉漉的。


    知知拿了幹帕子,替他擦頭發,陸錚的頭發硬,越到發碴越是如此,跟他強硬的性子一模一樣。她細致替陸錚擦著濕發,一下一下的,不知何時,陸錚心頭那股火,竟漸漸消散了。


    陸錚隨後取過知知擱在案上的帖子,翻了幾下,“怎麽這麽多?”


    知知見他神色緩和,也略安心了些,道,“這還算少的,有好些我都讓青娘替我回了。”又伸出手指,輕輕替陸錚按著發間的穴位,柔聲相勸。


    “夫君往後不要淋雨了,不能仗著自己年輕,便拿自己的身子胡來。”


    陸錚是常年打仗的,身上傷疤無數,雖然他年輕,身子骨也好,但知知總也還是擔心著,私下也常用靈液替他調理身子,也常吩咐廚房做藥膳。


    “下雨了,便叫人拿傘,或者,索性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差那麽一時半會兒的。”


    她輕聲細語說著,陸錚聽得打心底裏覺得舒坦,“嗯”了句,道,“下回不會了。”


    恰好珠珠醒了,哼哼唧唧一陣,知知拍了拍她,低聲哼著搖籃曲,將珠珠哄睡了。


    回頭,便看見陸錚坐在桌案邊,蹙眉翻著那疊厚厚的帖子。


    知知提壺泡了盞熱茶,端過去,在陸錚身側坐下,順著他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看著那些帖子。


    正巧就翻到了個帖子,陸錚的手一頓,眉心蹙起。


    落款兩個字,鄭瑜。


    知知看了眼,道,“是鄭家女郎遞來的帖子,說想來府裏拜見我。我想著,她到底是代表鄭氏來的,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見,正想問問夫君。”


    陸錚輕描淡寫將那帖子丟到一邊,淡聲道,“不必理她。”


    陸錚這麽說,知知自然應下,不去理會那鄭氏女的帖子。


    知知其實不知道,陸錚在外邊遇上了什麽事,但她想了想,索性沒問,隻陪著陸錚坐著,見他神色緩和了許多,仿佛不生氣了,便道,“我給夫君做了雙靴,夫君試試合不合腳。”


    陸錚一聽,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不是叫你別碰針線麽,傷眼還傷手。我穿什麽都行。”


    從前陸錚是很喜歡知知做的衣裳鞋襪的,絕對她對自己用心,現在則完全變了個態度,比起穿著那些合身的衣裳鞋襪,顯然還是知知更重要些。


    便是珠珠的衣裳,他都不許知知動手。


    知知見陸錚神情嚴肅,軟聲哄他,“我就是閑著沒事,隨手紮幾針。都快半年了,才做了一雙靴。”


    即便這樣,陸錚也沒鬆口,神情鄭重,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穿什麽都行。下回別做了。你不許我淋雨,怕我壞了身子,我何嚐不怕你因著這繡活,壞了眼睛。”


    他其實心裏很清楚,知知肯親手做這些,純粹是覺得他曾經沒享受過這些,那時知知嫁給他,發現他一年四季隻有幾套衣裳時,且大半還不怎的合身,便一口氣替他做了好幾套。


    現在想起來,他都覺得後悔,當時隻覺得娶了這樣賢惠的妻子,偏也不曉得心疼知知,沒瞧見她熬紅的眼。


    知知見他這麽堅持,也沒執拗,點頭應下。


    這般,陸錚才肯試那靴子,雖不見他麵上露出什麽喜色,但第二日他出門後,知知便發現,那靴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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