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輕不假思索:“是瘦金體嗎?”孫梁成尚未作答,少年就把麵紗扔給他,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他挑挑眉,都沒說話,怎麽就走了。……陳子輕心跳加速地跑到邢剪床邊,他試圖平息自己,可他做不到,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做不到冷靜淡定,心裏像揣了隻兔子,也像有匹馬蘇醒過來,馬蹄焦躁地踢踏著。邢剪聽見了少年不同尋常的心跳聲,坐起身問:“怎麽了?”陳子輕不答反問:“邢剪,你的左手會寫字嗎?”邢剪麵不改色:“不會。”“你騙我,孫班主都跟我說了。”陳子輕把他往床下拉,“你現在就寫給我看。”邢剪一個頭兩個大:“一定要現在?改天不行?”“不行。”陳子輕難得強硬。邢剪頗為新鮮,他靠近小徒弟,炙熱的氣息落了上去:“好,師傅給你寫。”下了床,拿出筆墨,邢剪習慣性地右手執筆,他在小徒弟的提醒下生疏地換到左手假肢:“你想師傅寫什麽?”陳子輕沒有說話。“剛才還興奮得不成樣子,這會又啞巴了。”邢剪按著紙,寫下第一個字,他放下筆甩了甩手腕,重新拿起筆,第二個字的筆鋒明顯流暢許多,到第三個字的時候,根本看不出是用假肢寫的。陳子輕始終沒發出聲響,直到邢剪停筆,他看著紙上的那行“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咽了一口唾沫:“你平時寫挽聯怎麽不用左手?”邢剪看著看紙上那行字的人,麵皮燙熱有些難為情。陳子輕見邢剪在自顧自地害羞,拍了他一下,他回神道:“右手能寫,為什麽要用左手。”“那孫班主說你生來就會寫瘦金體,這是怎麽回事?”邢剪不在意道:“或許是上一世的記憶,我過奈何橋的時候沒喝孟婆湯。”陳子輕望著紙上的字。邢剪坐到桌上勉強跟小徒弟平視:“原先你不滿意師傅的字跡,現在怎麽……你喜歡這樣的字?”他大力搔了搔後脖子,“早知道你喜歡,老子肯定,”陳子輕捂住心口問監護係統:“哥,宿主的感情線儲存起來了,還會有殘留嗎?就你們數據出錯,給我漏了點兒?”係統:“可能性為零。”陳子輕以為十拿九穩的猜測被推翻了,他不知所措,被左撇子和瘦金體的牽引不是上個任務的影響嗎?那他怎麽……“今晚下館子。”陳子輕被邢剪的聲音拉扯回來,他快速收斂微妙複雜的情緒,問道:“是請孫班主嗎?”邢剪冷哼:“誰請他。”“還是請吧。”陳子輕說,“我們帶上秀才,翠兒,還有阿旺,大家都去。”“都去?”邢剪帶著他的手握住毛筆,在紙上畫押,“你出銀子?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陳子輕掏袖子,掏出最近沒地兒花的小十個銅板:“這是我的全部。”邢剪趁小徒弟不注意,迅速將他畫了押的紙藏起來:“胡說,你是義莊最富有的,怎麽會隻有這幾個銅板。”陳子輕下意識去看床頭的錢箱,腦子裏是當初解鎖邢剪這個人物時的信息錢箱裏麵是他的全部家當,是他討師娘的本錢。邢剪把胸口那枚鑰匙取下來,掛在小徒弟的脖子上麵。陳子輕的衣襟被扒開,兩根骨節突起的手指捏著鑰匙塞了進去,他說:“你給我了,那我借你的三筆銀子,我就直接可以用你的銀子還你?”邢剪的嗓音裏混著打趣和正經:“還吧,以後師傅要用錢,都找你要。”陳子輕嘀咕:“我不一定就給。”邢剪聽到了,他哈哈大笑,捧著小徒弟的腦袋親了幾口,流連忘返地撫摸那處青藍色的蝴蝶胎記,指腹描摹蝴蝶的輪廓。小娘子。師傅的小娘子。第97章 春江花月夜近黃昏,陳子輕帶上銀子請客。一行人從館子裏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鄉裏出現了很多道士的身影,由於張家的關係,如今家家戶戶都想請道士作法,哪怕是家境貧寒的,也要想辦法買兩張符貼門頭上。這個時候,賺得盆滿缽滿的道士們在夜市上自在閑逛,生意隨時都有生意找上來。陳子輕跟邢剪帶著阿旺走在最後,他們前麵是曹秀才,孫梁成,再往前是魏之恕,領路的是管瓊和翠兒。他們分成幾批,身上都彌漫著酒菜的殘餘香味。孫梁成沒卸掉麵上的易容偽裝,他也還是一襲白裙的女裝打扮,沒了麵紗的遮擋,儼然就是一位高挑出塵的美嬌娘,略施粉黛天生麗質,路人忍不住地打量,皆被驚豔到了。曹秀才真以為他是女的,一口一個“姑娘”。孫梁成遭卑鄙之人故意碰撞,他被撞得倒向曹秀才,對方邊道歉邊撐住他,阻止他靠上去。“姑娘,你且站好。”曹秀才手足無措,束發的綸巾垂下來,隨風飄動。孫梁成對他欠身行禮。後頭的陳子輕都看呆了,孫梁成男扮女裝真像那麽回事,研究過的吧。孫梁成忽然回頭,低聲道:“賢弟,你把狗脖子上的繩子解了,放它跑一跑,多好。”陳子輕拉了拉手上的繩子,阿旺順著他拉動的力道靠近他,腦袋在他腿上蹭蹭,他搖頭道:“街上人多,要牽著。”孫梁成訝異:“這是什麽道理,我不曾聽過。”沒等陳子輕給反應,邢剪就壓著漆黑的眉眼喝道:“少多管閑事,我小徒弟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孫梁成這邊也有人說話,曹秀才先他一步理論:“邢師傅,你對著孫姑娘,太粗魯了,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為。”陳子輕心裏很高興,曹秀才終於又要變回他熟悉的樣子了嗎,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都會好起來,總會好起來,他拉著要跟曹秀才爭執的邢剪向左走。邢剪甩開他的手,下一刻就跟失憶了似的,一把捉住,放回自己的胳膊上麵。陳子輕正在打量路兩旁的攤子,耳邊傳來熱氣:“師傅粗魯嗎?”他放慢腳步仰頭:“我要說不,你也不信。”邢剪橫眉豎眼:“我怎麽不信。”陳子輕一怔,聽他嚴肅正經得像是在婚禮現場宣誓,他道:“你說的,我都信。”“哪怕我說星星會放屁?”陳子輕小心試探。邢剪的麵部一黑,幹架一般血性剛猛,擲地有聲道:“哪怕你說星星會放屁!”陳子輕捂住耳朵:“要聾了。”手被邢剪扒下來,再次按到他的胳膊上麵,他挺拔高大十分奪目,更顯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邁出了大老爺帶新婚小娘子出來炫耀的步伐。有熟人過來打招呼,邢剪應付了兩句,側低頭發現小徒弟眼巴巴地望著一處,他挑眉將視線掠過去,那是一個賣帆船的攤子。好像義莊去胡家給胡老七操辦喪事那次,忙完已是燈火闌珊,和今日的時辰差不到那兒去,而小徒弟當時要去的方位就是這個攤子的位置。邢剪的記性極好,沒有記錯的可能,他彎下腰背把腦袋湊在小徒弟的腦袋旁邊:“喜歡帆船?”陳子輕點了點頭:“我想買一艘。”邢剪道:“師傅給你買。”陳子輕把現實攤開:“你的錢都是我的了,怎麽給我買?”“不是要把借我的那三比銀子還我?”邢剪推著他去攤前,“從那裏麵抵掉。”攤子上擺滿了帆船,尺寸,形狀和船帆都各有不同,陳子輕目不暇接,他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買哪一艘。邢剪隨手拿起一艘:“這個?”陳子輕的心跳漏了半拍,真奇怪,他剛剛還拿不定主意,覺得所有船都想要,都很喜歡,但他此時見到邢剪手上的那艘,就確定是最好的,最喜歡的。帆船買下來了,陳子輕愛不釋手。邢剪路都不看了,隻瞪捧著帆船的小徒弟,對著一艘帆船,怎麽比對著他還熱烈專注,他一腳踢爛醋壇子,滿身要熏死人的醋味。“別亂吃醋了。”陳子輕的眼睛落在帆船上麵,“我晚上不會抱著帆船睡,隻會抱著你睡。”邢剪的麵色勉強好點,哼道:“你想抱也抱不了,硌得慌。”陳子輕彎起那雙大眼睛對他笑了一下,他就不吭聲了。.白天的熱浪被風吹散了,有點涼爽,大家逛到夜市快收攤才回去。孫梁成揮手與他們分道揚鑣,他的背影並不給人一種孤單的感覺,衣袂飄飄不染塵埃,像是隻來塵世走一遭,走完便消散在天地間。陳子輕望著孫梁成遠去,不免有些出神,他在這個任務裏有扮演角色嗎,什麽角色,鑲邊的,還是關鍵區域?孫梁成去張家表演皮影戲,張家有鬼,這兩件事的時機蠻巧的。張老爺會懷疑到孫梁成身上吧,以他對原主下毒手的性子來看,絕對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作風。那孫梁成出現在義莊,出現在邢剪身邊,跟他們走在一起……陳子輕環顧四周,沒什麽行跡怪異的人。“才見過幾次麵,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邢剪把陳子輕的魂叫回來,手捏上他的後脖子,撈著他走,“又不是不會再見了。”陳子輕恍然,他不知道的時候,孫梁成和邢剪這對故友談過話了,還會再見。……回了義莊,邢剪將一瓶藥膏扔到陳子輕懷裏:“拿去給你大師姐。”藥膏的瓶子光溜溜的,不像現代的藥品會貼用藥方法和注意事項,陳子輕猜到了用途,快速跑去敲開管瓊的屋門:“大師姐,這藥膏是祛疤的,你記得抹。”管瓊的眼睛上有疤,背部更是凹凸不平,她接過藥膏,抿唇道:“好。”陳子輕看著她那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當時的血腥驚險。管瓊發覺小師弟在回憶,她輕擰眉心,小師弟這個時候回憶,夜裏估計會做噩夢,於是她出聲打斷道:“去睡吧。”陳子輕收起思緒:“那大師姐也早些睡。”夏夜繁星,陳子輕在院裏望了望夜空,體會到了生活的安逸和寧靜,可他終究隻是路過這裏而已。陳子輕轉而一想,書上說生命都是由一段段旅程拚接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