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的理智漸漸聚攏,凍得快要碎裂的意識,在對方的鼓勵下一點點拚湊起來。時明煦嚅動唇角,幹澀地出聲:“我......”“我是,時岑。”凍結的曆程有所減緩。時明煦仰頭,望進純白空間內漫天飛舞的雪粒那應當也是巨型白色生物眼睛的一部分。雪凝聚至一處,那隻深灰色豎瞳就重新聚起,它依舊冷淡,像蟒打量自己的獵物,視線傾瀉到時明煦身上。唐博士反手撐在桌旁:“我還當你真的什麽都不懂!時,我小看你了哦,這麽說你小男朋友......等等,對方是個雇傭兵,身材體力應該都比你強啊!”唐博士麵露不解:“那你倆到底誰上誰下?”時岑:“......”時岑:“吃、飯。”幸好,這個刁鑽的問題沒被時明煦注意到。因為對方也正疲於應付索沛的連環炮。“所以老大,就這麽兩天的功夫,你就立刻找了個情人?”索沛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說話間舌頭打架,“你下手這麽快?我記得之前外城追你的人不少吧?你一個也沒答應,結果幹脆找了個內城的研究員?對方具體在哪兒工作啊!”“內城一區,燈塔。”時明煦補充道,“不是這兩天才認識。”他頓了頓:“從小就認識,很多年了。”某種意義上,這句話也沒說錯。“哦哦哦我懂了!你倆日久生情,”索沛一拍腦袋,“老大你該不會來外城之後一直記著人家吧......等等,燈塔,研究員。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經常去511喝酒的人吧!”“他叫什麽來著?唐卡爾文?”“是唐科爾文。”時明煦糾正道。下一秒,他立刻否認:“不是唐博士。”“哎呀我懂,反正你就是好這口。”索沛表示理解,“老大,怪不得你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原來是單相思這麽多年,可算把人追到手了?談戀愛嘛,聯係不上就容易發脾氣,情人是需要哄的,我懂,這都是情趣瞧你為這事兒愁的,鍋都差點燒穿了。”時明煦:“......”時明煦:“嗯,對。”他轉身,要重新清洗土豆,但索沛這會兒很自覺,黑發棕皮的家夥幾步跨過來:“哎呀這種小事我來就好了嘛,為老大分憂!”時明煦被他接過手裏的活,一時鬆了口氣。太好了,終於他不用再做一次。他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捕捉到對方話語間的“情人”二字,產生一點微妙的不滿。他決定稍加解釋。於是他開口。“不是情人。”“什麽不是情人?”“哦哦!你說你戀愛對象。”索沛將土豆切成絲,動作麻利間道,“老大,你是不是有點陷進去了?好吧,不是情人那是什麽?床伴?還是按你的說法來,男朋友?”“不過他是個研究員誒。”索沛想了想,“你也別太擔心啦,內城總比我們外城安全得多。”這話倒是沒有說錯。甚至兩個世界間的受災程度都存在差異起碼截至目前,自己原來的世界都沒有下冰雹。而眼下,冰雹竟然已經悄然隱去,雨幕遮天蔽日,衝淡了血腥。暴雨還沒有停歇。時明煦望向窗外時,近地處的一切都被籠罩在水霧裏,浪潮拍擊過建築外牆,在風中蕩出漣漪,室外已經再沒有居民,甚至連救生艇也已經遠離。水流拍壁聲被雨珠濺散,但頻率如此穩定,時明煦垂眸,看見搖擺的浪濤,想象它們是某種生物的呼吸。積雲雨籠罩著整座樂園。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終於解除掉索沛心中的疑慮對方雖然不如時岑,但也比自己會做飯一些,他們沒有牛肉了,索沛就簡簡單單烙了餅,二人圍桌同坐。“吃完飯就得去找洛林。”索沛咬著土豆餅,含糊不清,“雨怎麽還不停啊老大,下午過去又把全身都搞濕,早知道不洗澡了。”大個子傭兵望向窗外,忽然歎了口氣。“老大,原本光是基因鏈斷裂就夠要命的。”索沛垂頭喪氣,“最近又接二連三地發生異常繁殖潮,還有那什麽屏蔽型植株差點把晦氣蘑菇人忘掉。總之植物和真菌的攻擊性也增強了,就好像其他生物整體都在進化。除了我們人類。”“現在連氣候也異化成這樣,還讓不讓人活了?這個星球明顯就在越來越糟......對哦!”索沛急慌慌咽下一口餅:“誒老大你說!為啥我們非得靠燈塔那幫生物學家死磕啊?怎麽不考慮考慮發展天體物理學,星際移民啥的,我看黃金時代那些科幻小說裏都這麽寫。”時明煦停下筷子,靜靜看向索沛。“氣味太刺鼻了。”時明煦稍稍急促地呼吸換氣,他回頭,望向那些流汞一般的液體,它們依舊穿行在死者的身體裏,血肉被吞噬後,露出森森白骨。暗色翻湧間,這些不知名的液體沒有滴落下來,或者遊走到其他地方,但它們本身一刻也沒有停止運動,很不安分。“隊長你看什麽呢?”洛林就扒拉在隔板後,不敢太靠近,她捏著鼻子問,“要打電話聯係城防所嗎?”“暫時不用。”時明煦頓了頓,“你去門口待著,別讓人隨便進來,留心周圍路過的可疑人員。”“啊?哦......哦好。”洛林抬腿就往外走,壓根兒不想在死人麵前多待。她又在店內找著塊毛巾,倚在牆邊擦自己的頭發,注視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時有小孩笑鬧著,四處亂跑,擠進商鋪,打翻或碰掉東西後又被趕出來。他們多數隻有十歲上下,身形瘦削,衣服髒汙,鬧得太過分時,會被養父母出聲製止雖然大多時候,他們壓根兒不會聽。偶爾也有城防所的士兵穿行過人群,從一個商鋪挪移到另一個商鋪,俯身詢問店鋪老板後在平板上戳弄,以記錄受災人員與物資。環廊缺口中灌進風,寒意激得洛林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來回搓手間一抬頭,正好與幾個支著脖子張望過來的小孩對視上,孩子們手上舉著水槍,從低窪處就地汲取雨水。其中一個小孩見她望過來,舉槍瞄準滋出髒水,和其餘人一起大笑著轉身跑掉了。“破小孩,有種別跑啊!”洛林皺眉,避開那一小股灰褐色水液,“一年不見,萬象製造城怎麽多出這麽多孩子?”她往旁邊挪了挪,小聲嘟囔道:“也是。一層都淹完了,不少人直接往頂層來了吧。”而在她身後,隔板以內的區域間,時明煦已經從那些剝落的牆皮上,找到了零星的線索。或許用挑釁更合適。“既然這麽想見我,那我也應當向隊長展示更大的誠意不妨直接告訴隊長,我現在人就在七層哦!怎麽樣,如果你能成功找到我,咱們就直接......”時明煦鋪平最後兩塊牆皮,將蠟燭放得更近。“最好不要和他立刻見麵。”時岑提醒道,“太倉促,也太被動。”最重要的是,太危險陌生的環境,過多無法預測的因素。時岑也沒法接管身體控製權,而時明煦對這具身體的掌控,顯然不甚熟練。“沒關係。”時明煦淡淡地說,“時岑,他將你視作同類,而非信徒。”那就在謬誤中相愛吧。下一個瞬間,就在安德烈感應到時岑血液流逝過多、即將召回他的時候那團小小的意識體飛速融入純白空間,時岑強撐住虛弱開口。時明煦的耳邊,就響起一個輕促而隱秘的聲音。“小時,現在嚐試回答。”但在研究員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纖弱如蛛絲的意識震顫被時岑捕捉到的霎那,時岑所說的第一句話,其實並非這個。而是。“找到你了。”第 66 章 尋覓“這裏很不穩定。”時岑側目,看向混亂無序的流轉地。時明煦同他緊緊相貼,彼此連心跳聲也可以聽得很清晰。就在剛剛,鉑金色瞳孔緩緩黯淡下去,同安德烈的對話一時也喪失掉回音。可流轉地中,密集的粒子碰撞聲愈發嘈嘈,視線盡頭的巨型心髒震顫不止,鼓動間湧流著藍而粘稠的物質。與此同時,視線之中出現重影。“那些序泡,似乎產生了複製體。”時明煦微微眯起眼,望進流轉地。磕碰著的序泡無處不在,眼下的重影也隱約有存在相似性。一月前,他與時岑初次出現通感時,就曾經曆過重疊。重影所至之處,意味著兩個世界間的窺探。隻不過,此前的重疊局限在二者之間,而眼下,它發生在整處空間內無疑,維度的屏障正迅速破碎。“序泡色彩交融之後,重影很快消失掉。”時岑也看過去,跟隨時明煦的目光,“小時,這是維度躍遷的前兆嗎?”“那亞瑟呢?”時明煦恍然,“你我的亞瑟又在哪裏?自進入流轉地以來,就不見了。”濃白色半流體不在視野中,小家夥的翡翠色豎瞳也無處可見。眼下除他們外,就隻剩下沃瓦道斯,和狀況不明的安德烈。於是,二者重新仰首,望進那隻鉑金色的豎瞳間。不過片刻,瞳孔中的神采已重新浮現。時明煦感到一種陌生又熟悉的違和感對方似乎既是沃瓦道斯,又是安德烈,自上而下投來的視線淡漠,卻又隱隱溫和。時明煦的心髒忽然重重一跳。安德烈對時間的感知也變得模糊,在萬千塵埃中,他斷斷續續想起很多事。父母,兄長,家庭,智識,災厄......他想起從前。從前,都是些很遙遠的事了漸漸的,它們匯聚到一處,變成窗外輕輕搖晃的水培牽牛花,變得傍晚時拂過額頭的柔風,和狹窄住所門前,剛剛結束工作、回到家中的少年。基因鏈退化後,安德烈記東西變得很困難,可凱恩斯總顯得很耐心。兄弟兩人吃過晚飯,就一起湊到狹窄幹淨的書桌前,凱恩斯指著初級課本上的文字,為他念誦黃金時代的詩歌[1]。“我的天堂,是一片原野。沒有夜鶯,也沒有琴弦。可是,有一條安靜的河,和一個小噴泉。”安德烈眼睫顫得很厲害,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他以為自己還能說話,但其實,隻能發出一點微弱的氣音了。“樹叢間沒有淒厲的風。天上的星星對方實在夠狡猾。時明煦後知後覺地想著,在昏昏沉沉的暈眩間,聽見時岑誇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