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的想法改變了嗎?”時岑說,“小時,你認為數據中心的匹配結果沒有出錯如果安德烈死亡時的年齡真的是十三,就證明他也違背了時間認知上的規律......他的生命,像以某種不知名的方式,被按下了暫停鍵。”“是的。”時明煦攥緊的五指微微鬆開,掌心已經被掐紅了,身體上的脫離感也被傳遞給對方。時明煦的心聲低啞發顫,像滯留於礁石間、被風吹得微漾的小塊水麵:“就算關於安德烈的一切都拋開不論,你我現在能夠確信對方存在,就已經證明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宇宙中,的確存在以時間為第四軸的四維空間。”就在這句話剛落時,會議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進而,遍布竊竊私語的交談聲。“博士!您聽見了嗎?剛剛主任講的那些話。”燕池不可置信地扭過頭,“災厄......世界上怎麽可能出現那種體型的巨大生物?除非它的身體裏全都是氣體!它本身,本身是像氣球一樣的生物,或者像是一隻戒備狀態下的原生種河豚!”有人同燕池的想法類似,時明煦聽見前排一位研究員喊著:“主任,是不是記錄有誤!這麽大的白色生物,還從天邊來,該不會就是一團積雨雲吧?”許多人放聲大笑起來,緊張的氣氛瞬間緩和不少。但毫無保留地,被傳遞給時岑。時岑顯然十分受用,在微妙的愉悅中,他聽見對方說。“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回家就講給你聽。”他打開繪圖軟件,在平麵上畫下一個圓,然後在圓中,點上上百個黃色小點,最後添上藍色與紅色小點各一個。“現在,如你所見。我們假設這個圓中的顏色,具有絕對意義上的強染色性,隻要被它碰到過的生物,都會被染上相應色彩。”“其中黃色代表基因畸變,藍色代表反重力,紅色代表超光速時間悖論。”“時岑,往甬道深處去吧。”時岑對他有著絕對信任,在時明煦話落下時,他已經帶領季文柏和陳興,往深不可測的通道中去了。剛開始時,腐爛氣息越來越濃重,幾乎凝成實質,生理性的反胃無法抑製,陳興與季文柏的幹嘔聲此起彼伏。時岑在最前方開路,探照燈所及之處,除了那條一直跟隨他們的壁中之蟒,還有無數深褐色的、層層堆疊的糜爛血肉長靴抬起時,每次都會感受到被粘黏。時岑皺著眉:“小時,如果無法忍受,就把眼睛睜開,等走完這段路,我再告訴......”“不需要。”時明煦也在努力壓抑反胃,但他強迫自己,同時岑一起觀察感知路途中的一切,不願意放過任何細節。晨起時被抱到他膝上的52號縮成一團,安靜地晃著尾巴,毛絨絨、暖乎乎的觸感,也被隱約傳遞到時岑掌心。52號在被陪伴時,是一隻脾氣還算不錯的貓咪。“這裏的大多屍骸都屬於蛇類,”時明煦艱澀地說,“其中夾雜了少數其他動物、乃至人類的遺骸,應當是從前的誤入者。”就在說話間,陳興哆哆嗦嗦地避開一具屍骸,卻不慎腳底打滑、摔了一跤,跌落於屍堆之上他被迫望向前方深不可測的、緩緩蠕動的甬道,又恰巧同內壁遊曳的巨蟒對視一眼。聲浪愈來愈急迫,愈來愈可怖,它們前仆後繼地撞擊著耳膜,將時岑與時明煦卷入其中。“轟轟,轟轟”一種豐盈又新奇的體驗拍擊著沃瓦道斯。在此之前,不是沒有感受過三維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這具身軀裏,屬於蠑螈的小小心髒也一直跳動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別,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過來了。很奇異,可並不排斥。在怔愣中,安德烈看著發呆的小家夥,又重複了一遍。“我願意成為你的礦。”“那你,你到底想要什麽?”沃瓦道斯回神,看著安德烈,這個有點溫吞、但又好像很複雜的人類。期待著,又微微忐忑。“我想知道災難的真相是什麽,”安德烈勉強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為阻止災難做點什麽,這或許會對樂園的未來產生一點幫助沃瓦道斯,未來對於人類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種群延續一樣重要嗎?”“或許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說,“情感讓人類變得很特別......哥哥曾經告訴我,種群延續是生物本能的一種體現,未來展望卻不是。如果有一天,人類的追求隻剩下前者,人類文明就已經名存實亡。”他喃喃著:“不會有那一天的,對不對?”“我還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腦袋,“活著就很好。在我們序間,隕落的序者不會被懷念,活著的序者之間也很少相互講話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來的延續生,逃不掉的歸於死。”“這也是我們之間顯著的差異。”這句話後,安德烈沒有立刻說下去。他思考了許久,或許幾分鍾,又或許已經過去了幾小時,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兒,翻著肚皮去夠手指時,安德烈才醞釀著開口。他在濃重的水霧間盯著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遙遙想起許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黃金時代舊書。其中有一句,他仍記得很清楚。“在樂園,在人類的文化裏,我們和序者很不一樣。”安德烈說得又輕又緩,“很多時候,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1]。”他離開樂園這樣久,辭別哥哥這麽多年,早已經習慣孤獨、學會懷念,也不懼怕隨時可能到來的毀滅。可他依舊放不下一些事情。“......你真是一個奇怪又固執的人類,”沃瓦道斯歎了一口氣,胸口有點悶悶的,連帶著說話也懨懨,“好吧,你可以當我的礦,我與溫戈不同,我隻會有一塊礦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約的代價很可怕,你知不知道?”小蠑螈踩著安德烈的手掌,垂頭喪氣地說:“我還沒有成年,沒有能力保護你。你作為背叛者,可以任意決定如何處置。”“他會怎樣對待我?”安德烈問,“要留下我的身體嗎?”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據我對主序者的了解,溫戈可能會要求我親手銷毀你的身體......不是殺死,是銷毀,你知道銷毀嗎?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莫名的,偷偷隱去自己因接納背叛者,而將在序間受到的懲戒。沃瓦道斯頓了頓,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節,小家夥明顯沒收著力,齒間刺破皮肉,血很快淌過指縫,蜿蜒向下流去。確切來說,對方的怒火像是被迫掐斷,戛然而止在發出質問後,通訊器中很快傳來紊亂的電流聲。等到再恢複正常時,對麵的變聲器就被摘取。侍者的聲線果然很年輕,他聽上去像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因為指責也顯得滑稽:“時岑,你太無禮了。”雖然依舊有些憤怒,但明顯褪去了有恃無恐的勁兒。“原來你會好好說話。”時明煦應聲,“那麽,你的新籌碼是什麽?”這次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我被神選中,得到拯救。”侍者說,“我今年已經六十三歲,按年齡,我是你的長輩。但時岑,我依舊年輕我是這世界上最長壽的f級。這已經足以證明,樂園的內外城基因等級劃分製度,人類自以為正確的所謂規律,根本狗屁不是。”“但你隻是個例。”時明煦說,“極端個例無力駁斥群體規律。”“我不是個例!”侍者聲音透出憤怒,“當年災厄中被拯救的不止我一人,神命令時間暫止,也保留下他的生命。可那個愚蠢的家夥,他根本不虔誠!他甚至背棄神的旨意,妄圖改變神的想法、玷汙神的權柄而現在,時岑,你也妄圖重走他的道路嗎?”侍者的腔調又漸漸轉回尖酸,他甚至冷笑出聲來:“我隻是出於好意,才想要提醒你。誰知道你這麽不識好歹?真是枉費我的一片真心。”時明煦聽到這裏,已經可以確定侍者口中的“他”,就是安德烈。“他具體做了什麽?”時明煦佯做不知,繼續追問,“他的下場又是什麽?”“你想知道?”侍者得意洋洋地說,“你現在想知道,但我不想告訴你了或許你求求我,我心情一好,說不定......”“我想你搞錯了,”時明煦打斷他,“不是我求你,而是該你求我。”通訊器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時明煦聽見略微急促的呼吸。“從一開始,就是你主動聯係我,但你這樣自我意識過剩的人,壓根兒不可能出於好心。”“你還多次更改見麵時間,以確保見麵一事能夠順利進行我猜,是因為我此後的選擇,會同你的命運乃至生死息息相關。並且放任我自己調查下去,將對你產生極其不利的影響,所以你不得不進行幹預。”“但如果我堅持不見你,我的損失應該遠小於你。”時明煦頓了頓,轉述時岑的評價,“下次別再這麽心急,六十多歲的人了,要沉得住氣。”對方氣急敗壞,直接掐斷了通訊。時明煦耐心等待了幾分鍾,對方沒有再打來的意思,回撥後顯示無法連接,他就不再幹等,轉身進了廚房。“他會再主動聯係的。”時岑說,“小時,他所說有關安德烈的那些描述,你覺得是什麽?”“所以,我總覺得溫戈與沃瓦道斯身上同時擁有兩個維度的特征以及維度躍遷,究竟意味著什麽?”時岑聽見他的低喃,在這個瞬間,他忽然想起安德烈的話,想起在跨越平行世界、尋找時明煦時,途經的那些粒子流。於是,一個猜想驟然在他腦海中浮現。“有沒有可能,溫戈和沃瓦道斯,都並非純粹意義上的四維生物。”“而維度躍遷,就意味著三維向純粹四維的進化?”第 68 章 相擁時明煦聽著對方的猜想,思索了片刻。“時岑,生物學上有個概念,叫躍遷進化。”研究員說,“意為物種基因突變或重組所致的基因組大幅度改變,大多是為了適應環境需要。”“但通常來說,生物進化的曆程非常緩慢,稱之為‘漸進進化’,這是因為物種基因組的形態轉變很困難在災難發生之前,基因鏈是異常穩固的結構。”時明煦講到這裏,聲音稍稍低下去。“而自災難元年以來,全球各物種的基因鏈大幅斷裂重組,進化在幾代間就可以迅速發生,畸變更是無處不在......從時間上看,生物演變曆程的確像被成千上萬倍地加速。時岑,如果按照你的想法,維度躍遷或許就類似於躍遷進化。”在將這個推論用心聲告知對方時,他與時岑,都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窗外。時明煦這頭依舊大雪紛飛,而時岑那邊,冰碴混合雪絮,沒有發生任何突然的天氣變化。但在這個動作後,二人又都稍稍愣神。 索沛房間裏沒有動靜,人站在洗漱間鏡前時,惟有流水聲遙映暴雨,時明煦鞠水搓了把臉,將濕漉漉的額發撩到腦後,又望向鏡中的臉。接著,他用心聲輕輕呼喚。“時岑?”沒有回應。 時明煦給不出答案。他徒勞望進鏡子裏,黑暗中的摸索終於褪去剛開始時的青澀,雙眼在黑暗中又濕又沉前者屬於他,後者則屬於時岑。時明煦被灼得受不了,不懂為什麽今夜時岑的話格外少。大多時候,對方都一言不發,既不出聲阻止,也不像前兩次那樣注意引導,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今夜進入正題後,比起誘導,時岑更像是在欣賞,在品味。這種意識破碎間的理性認知,再度放大了時明煦的不堪。他後知後覺覺察出這點,就在即將攀至頂峰的前一刻,恍然鬆開熱而黏的掌心,分離中水聲頓止。時岑不說話,他總覺得缺點了什麽,研究員無措道:“時岑,我......”他又潮又軟,短短三個字也粘黏又朦朧。時岑終於在此刻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