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又是良久的沉默,直至阿爾吉儂發出一點齒輪空轉的聲響,杜升才繼續開口:“我上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前,他要去c-23號城市遺址尋找物資,臨行前將阿爾吉儂送給我,當做十四歲生日禮物,又跟我說,叫我考慮清楚,盡量不要過早離開學校,進入傭兵團。”“傭兵團是外城綜合薪資最高的工作,也最危險。”杜升頓了頓,“說實話,我原本更希望自己能進入傭兵團工作,但這份工作死亡率太高了,平均壽命很低。”“抱歉,我不知道你的養父已經去世。”時明煦眯了眯眼睛,今日樂園的雨停了,曙光穿透雲層與玻璃,落在他眼睫上,略微刺目,“你希望找份安穩點的工作內城核心科研區不接納外城居民,但我們會有外設科研機構,與軍方合作,進行一些基礎的野外樣本采集作業。”“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你的推薦人。”杜升的眼睛瞬間亮起,但很快露出一點無措的神色:“謝謝您!不過其實,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去世......嚴格來說,他隻是失蹤了。”“三年前,他沒有跟隨傭兵團一起回城,”杜升說,“他在c-23號城市遺址與隊伍失聯,屍體始終沒有被找到,通訊器也消失不見,整個人憑空蒸發。”“我多次嚐試聯係過他,但野外信號不佳,一次也沒有成功過。”杜升一字一頓,“我不希望留下遺憾,我得親自去仔細找一找。”“你覺得他還活著?”唐科爾文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絕對沒有人能在野外獨自存活超過三天缺乏被淨化過濾的水、穩定食物來源與安全住所,人類會變得比紙片還脆弱,一戳就破。”“但他的通訊器沒有被找到,遺骸和衣物也沒有。”杜升很固執,“成為野外科研團中的一員,我就能在軍方保護下仔細探查城市遺址,我必須要去。”時明煦的心髒劇烈跳動幾下,他從這句話裏探查到一點微妙的熟悉感有誰曾經對他說過高度類似的話,但並非杜升。從胸腔中湧發而出的情緒流水一般漫上來,時明煦想到昨夜那個夢境,他原本已經許久不曾憶起從前,更別提以一種近乎於昏迷的深度睡眠重臨過去昨天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是因為目睹了178號的逃離嗎?178號撞傷他、逃離樂園的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178號,又是否同他丟失的重要記憶間存在因果關聯?一種難言的情緒包裹住時明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麽,但不容忽視的異樣感和缺失感塞滿心髒,進而迫使他回憶起昨天傍晚178號出逃的方向。正對樂園東南方,如果它不改變朝向,就將在途經c-22與c-23號城市遺址後,直抵無盡汪洋。時明煦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山脈在視線盡頭遙遙蜿蜒起伏,晝夜溫差使得城市間嗚咽的風聲格外明顯。他在灰白的外城一隅,透過邊緣微微發亮透明的雲層,遙想178號淡金色的身軀。視線之中出現重影。時岑坐在副駕駛,望向天空的姿勢稍微緊繃,他凝視著重影。“時岑隊長,我代表外派調查處,同您達成本次合作。”駕駛位上的是季文柏,外派調查處三隊負責人,“您是目前所有傭兵中,物資收集貢獻度最高的一位。”“樂園中央電子數據信息庫顯示,您共有316723點貢獻點入賬記錄,這個數據甚至超越樂園99%的內城居民。”“根據數據庫記錄,您總共出過上千次野外,平均每月25次,”季文柏開車繞過積水坑窪,繼續說下去,“樂園東南方的c-22與c-23號城市遺址,您都很熟悉。178號逃亡方向必將途經這兩處,我們需要您的協助。”“樂意效勞。”時岑的眼睛沒有從窗外挪回,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重影,但意外感受到心髒的些許酸軟,這使得他輕微皺起眉頭,疑心胸帶綁縛過緊。他屈著指節,扯鬆了一點,可不適感沒有分毫緩解。......真是奇怪。開往c-23號城市遺跡的道路需要途經一小片荒原,這裏沒什麽大型變異生物,隻偶爾竄過去幾隻爬行類怪物,被未盡水汽潤濕的表皮粗糙,呈現斑駁的深褐色,類似過去黃金時代的大型蜥蜴。在汽車遺骸、散落衣物與風化碎骨越來越多時,殘破的低矮建築也逐漸多起來,城市遺跡逐漸顯露它的輪廓。“我們快到了,”季文柏伸手觸碰通訊器,與城內指揮中心對話,“調查處三隊,季文柏,目前一切順......真是見鬼。”他黑色的瞳孔驟然緊縮,時岑抬頭,朝季文柏怔愣的方向看去巨大的城市遺跡滿是斷壁殘垣,淩亂異變植物與生鏽金屬條下掩埋著過去的道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如果忽略掉視線中零星散落的、蠕動著的白色。白色,密密麻麻的白色圓點。它們是昨日入侵樂園的超小型軟體水生物成年體,起碼有成百上千隻。這些怪物匍匐在遺跡各處,啃噬著異變植物,而在聽見發動機的動靜後,它們齊齊停滯,進而轉向。城內的風聲忽然變調,狂風大作,將超小型軟體的尖銳嘶吼傳得近在咫尺,它們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滑稽的奔跑狀態,身體縫隙間淌落淡金色液體,朝車輛方向齊刷刷圍剿而來。第 9 章 追蹤方向盤控製權的轉移隻在一瞬間。季文柏甚至沒能看清時岑的動作,對方思考與行動速度都太快了,身位擠壓使他猛然撞貼車門但時岑已經霎時改變車輛前進方向,輪胎碾壓過許多超小型軟體怪物。還有一隻飛到擋風玻璃上,它嘶叫著想要撬開車窗時,被適應情況的季文柏發現,用匕首削斷了觸肢,進而噴濺出藍色血液。“它們的血不是淡金色,”時岑麵色如常,油門被踩到底,猛衝荒原開闊地帶,直至甩掉最後一隻超小型成體時,他側目看向已經重新坐穩的季文柏,“聯係蘭斯,我需要與他通訊。”季文柏撥通城防所內城指揮處,蘭斯的聲音很虛弱,但還是立刻接通了:“城防所,蘭斯......”“上校,你在追捕178號時同起了正麵衝突。”時岑踩住刹車時,順便擊殺掉一隻撲過來的爬行類,開槍的瞬間他竟然沒有絲毫情緒起伏,“的血是淡金色嗎?”他的語氣平和,動作行雲流水,自如地像在問對方“有沒有吃午飯”。蘭斯馬上回應:“是。但178號的血液原本呈現鮮紅色,我們猜測血液變色也是迅速畸變所致的產物此外,在地下排水係統中受到超小型圍攻,直至體格極端膨大、飛躍外城出逃時,身上已經遍布超小型成年體。”“那著實很招這些家夥喜歡,”時岑敷衍地笑了一下,“起碼有上千隻都想吃掉178號是什麽搶手點心嗎?”“我們現在已經無從判斷178號究竟畸變成什麽生物,”蘭斯那頭的聲音忽然變得遙遠,應當是有人對他說了些什麽,他聽完,又立刻繼續答複,但聲音略顯古怪,“時岑,自半月前從燈塔七層逃出......你應當對並不陌生。”“是在半年多以前,由你親自交付至燈塔的。”時岑將槍別回腰間:“太模糊了蘭斯,我每年要親自向燈塔交付幾十個研究樣本。”“2216年3月3日,”蘭斯應當是正在查閱檔案記錄,聲音稍顯斷續,“你協助外派調查團,帶隊去往a-139號城市遺跡,損失......八人,除物資外,共帶回e級及以上研究樣本12件。”“其中178號樣本為某種異變兩棲類生物,它剛被帶回樂園時,體型很小,還沒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我想起來了,”時岑已經同季文柏徹底交換位置,駕駛汽車繞行過c-23城市遺跡西北方,避開大團淩亂無序的超小型成年體,“裝死兩小時,還咬了我一口。”說話間汽車已經從另一側進入城市廢墟,建築物越來越密集,暗灰色連片出現,綠藤纏繞住破碎的玻璃窗,在迷蒙色彩間緩慢生長挪移。時岑在空曠地踩下刹車,向蘭斯說了最後一句話:“但上校,應該早把我給忘了。”說完他掛掉通訊,帶領季文柏下車。水霧迷蒙,濡濕外套,浸染出大片與血跡類似的深色。時岑觀察著城市殘壁間新鮮的斷口雖然在這隅已經很少,但淡金色液體零星濺落,彰顯178號受傷不輕的事實。二人沿著血液,追蹤到一棟建築下方金色血液愈發小而稀,最終消失,不再出現在樓裏或房屋外側。“178號的體型膨脹化以後,還能再度縮小嗎?”季文柏蹲身,指腹拈起一點稀薄的淡金色,“從這裏進入了建築內部?”“不好說。根據蘭斯的說法,它代謝速度極快,那麽自愈能力也應當很強。”時岑給槍上膛,在“哢噠”聲中,他率先跨步進入建築內部,沿樓梯往上走去,“或許隻是因為傷口凝固,不再滲血。但出於謹慎,來吧。”一路都未曾遭遇任何異變生物,安靜得有些反常。回旋樓梯像是某種無盡的循環,周圍沒有物體上的灰塵被破壞直至第六層。六層有一扇門是大敞開來的,室內一切家具都覆蓋薄灰,原本還算幹燥,但有小片灰塵被濡濕,緩慢爬出一片類似橢圓的輪廓。依舊沒有淡金色液體。時岑走到痕跡邊,進而發現這是一間兩室兩廳的房間,整體布局顯得通透敞亮,客廳尤其大,充斥某種典型的黃金時代城市建築風格,闊氣又典雅。季文柏同他分頭行動,往第一間臥室那邊探查。剛剛進入,他就發現獨臥擁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簾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被樓道間漏進的風吹得輕微揚起。被樓道間漏進的風吹得輕微揚起。季文柏驚恐地盯著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他下意識回退一步,抵到門框邊,靴底發出輕微響動。這種戛然而止的細微動靜很快讓時岑覺出異常,後者趕來時瞳孔驟然緊縮,當即伸手捂住了季文柏的嘴。噓。不要驚動它。某種灰色生物盤踞落地窗外的世界,它藏在窗簾之後,叫人看不清那具軀體上翻湧蠕動的肢體。它看起來甚至不像某個生物,而像是無數生物的集合。暗色糾纏在一起,巨大的眼球狀的部分緩緩轉過來,透過窗簾縫隙,看向屋內。恐懼和時岑的手一起,扼住季文柏的咽喉。它就在窗外。季文柏很清楚,這絕不可能是c級城市遺跡中應當出現的怪物c級意味著至少70%的傭兵團遇襲生還率,這種全然不可名狀的巨大生物,隻可能出現在a級城市遺跡。它們稀少,可怖,以及全然未曾被人類捕獲,缺乏任何現有研究數據。季文柏死死摒住了呼吸。而時岑試圖帶他一點點撤退,在怪物瞳孔尚未聚焦的隔窗梭巡中,時岑準備將雜物擲向客廳對角,以期分散注意力,趁機帶季文柏躲入樓道。可就在他即將把東西擲出的瞬間,玻璃破碎的聲音已經自房屋另一頭響起,怪物湧動著的軀體直奔聲音來源,身體間翻湧出類似耳朵的構造。與此同時,它章魚觸手樣的肢體伸向玻璃破碎處,卷起一個淡金色的、雙人沙發大小的東西,灰色外膜擠壓著留出一點縫隙,並層層裹入了它。被吃掉的178號,全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怪物也沒有絲毫留戀,即刻轉身離開,淡金色還在它的軀體中隱約可見,178號生死不明。季文柏艱難吞咽著口水,他幾乎被抽掉一半力氣,顫抖著摸上通訊器,試圖聯係指揮處:“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沒有信號。這裏的信號被太微弱,季文柏無法同指揮處取得聯係,隻好轉身,想先同時岑一起離開,但他的大腦宕機、身體無法完全聽從使喚,被難以言喻的恐懼籠罩。等到肌肉與語言控製權逐漸恢複時,時岑已經將車開至荒原,尋到一塊巨大的擋風岩石,而他自己獨自下車。“我緊急聯係了調查處,”時岑回來時,隔窗點了點自己的通訊器,“他們已經派人來接你,大約一小時。”“......那你呢?”季文柏開口,聲音沙啞,“時岑,你不回城嗎?”“我等待你被接走,就要繼續追上它。”時岑笑了笑,他靠在車邊,將被風吹亂的碎發別到耳後,露出右耳處的纏枝白玫瑰通訊器。“原本隻是官方合作,但我現在來興趣了。”右耳通訊器隨著他平穩的呼吸,正微微亮起,記錄下這一刻隱秘的情緒起伏。而另一世界。時明煦剛同醫療中心結束通訊,左耳通訊器正緩緩變暗。他被杜嘉反複拷問各項身體數據,在對方再次提出“捐獻精子”的建議後,終於忍無可忍,掛斷了通訊。他加快腳步,走在圓頂建築的長廊間。“時明煦先生,”杜升跟在他身側,稍微落後半步,緊張地抱住阿爾吉儂,“陪我到這裏就可以了......我向輪值主編請完假,馬上就可以隨您同去外派調查處再次感謝您願意親自作保,帶我一起提前去往c-23號城市遺址。”杜升的話說完,朝時明煦露出笑,準備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