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九點,尤爸睡了。 尤念回房間,關上房門,手機上依舊沒有動靜。哪怕是飛往最遠處的飛機,如今也該平安落地,也能抽出時間給他一條回信。 他不再回來了,他走了,後悔了卻沒有膽量說出口。膽小鬼。 尤念想,他好傻,竟然傻傻的等。第57章 難忘今宵(1) 從六歲後,外婆去世,尤念家的年三十就剩下他和爸爸兩個人。 一大早,尤爸和尤念穿上厚膠靴,走了半個小時路,帶著黃紙和金元寶去上墳。他家的上墳是不尊習俗不守時節的。 出門卻遇上樓上的住戶,住了十幾二十年,不熟悉也熟悉了。他家的女兒帶著未婚夫回來,一大早要頂著寒冷出門買東西。 那女孩是尤念小學同學,同校不同班,小學畢業後就被送到外地讀書,平時也就寒暑假見個麵,僅限於點頭之交。上大學期間,有幾次照麵,女孩的眼神都是火熱的,渾身帶著青稚的氣息,腰身曼妙,前後都寫滿了成熟的信息。 如今再見尤念,估計是恨透了。當初幾乎投懷送抱,還可以將解釋為大家都在青蔥歲月,沒膽子觸碰禁果。後來女孩子更是成熟待摘,可尤念不吃這口,當時很尷尬,如今特別尷尬。 未婚夫是杭州人,高挑帥氣,良婿一枚,佳婿難得,對人很客氣,過來跟尤念握手,問尤念在哪裏高就。 尤念發現他是隻鹿妖,應該是梅花鹿吧。化形實在是拙劣,不僅一眼就被他看破,還能看出原型,這就是修煉太低的緣故。齊麟也不過百年,誰也不能一眼看出他的原型,赤|裸|裸的差別呐,尤念忍不住在心裏給自家大狗子豎大拇指。 原來妖確實會愛上人,這事就發生在他身邊。 順了一段路,尤念和鹿妖走在最後,聲音很清晰:“杭州我也去過,西湖很美,夏天去的,繞西湖走一圈快把我的腿走斷了,身上還有無數個被蚊子咬出來的包。你在哪裏高就?” “國安局。” 走在前麵的丈母娘的姿態是高傲的,步履輕浮,本就是迫不及待的想跟尤爸說自家女兒吊了個金龜婿,你家寶貝兒子也就那回事,能跟國安局的比麽。 尤念有點方。這個答案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現在九成的妖怪,不是在國安局,就是在妖聯。剩下的那一成的妖怪在同人類一起打拚。 尤念差點沒忍住問他,是不是特管局,你是不是隻梅花鹿?經曆一旦過去便有了夢的恍惚,像是給自己,千織萬織,成了幻覺。可算抓住了根救命稻草。齊麟是真的存在的就好。他現在已經可以接受默默的看著他的背影,而不靠近。 太冷了,路上的水和積雪都被凍得僵硬,尤念縮在帽子圍巾口罩裏,隻露出兩個大眼珠子,凍得水汽汪汪,簡直把睫毛當冰棍。胳膊上晃悠悠的掛著兩個幾乎沒有重量的大包,他摔了一下,屁股都摔裂了,也仔細著沒把金元寶壓扁。 跟毛衣一樣,這些金元寶都是尤爸親手疊的,獨自一人,不舍得吃穿,卻大方於這些虛妄的。尤念以前不理解,如今理解了,摔一下就趁機淚眼婆娑。 尤爸發現他兒子哭了,以為是大過年的想媽想外婆了。他這個兒子打小就愛哭,不是嚎啕大哭,經常是那種你看不見的哭,沒有聲音,隻有淚,像是能哭進心底裏。 枯地上還有積雪。外婆外公合葬在一座夫妻墓裏,媽媽葬在一旁一個小墓裏。等尤爸去世,合葬後,墓會大一些,但也不會大過外公外婆的合葬墓。 周圍所有的墳墓都貼著磚瓦,小洋房似的建得極盡華麗。再大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土丘,左右花不了幾個錢。對比之下,尤家隻有兩座土墳,由於經常打理倒是沒有雜草。 “你先給你媽你外婆外公磕個頭唄。”尤爸說著,去給墓上掃雪。凍上的雪表麵堅固,大塊大塊的落下來。 尤念跪在媽媽的墳墓前,想著當初她居然十八歲就看上他爸,事到如今,唯有自己也戀愛後方才能理解。他的經曆不過短短幾周,卻能領悟這些奇妙的感覺。如果當初他是十八歲看上的齊麟,會不會不顧一切,連大學都不讀了,去跟著他考執行證?那年,齊麟大抵剛出深林,神獸再世的消息傳遍了全妖族,正是雄姿英發之時。 陳辰解釋過,死後的魂魄如進入陰間,很快就會轉生,哪怕沒有,因為人世的罪孽耽擱了,也不是人能見到的。妖怪的本事再大,也沒膽子闖陰間,萬鬼侵蝕的滋味,神仙也擋不住。那些在人間晃蕩無依的鬼,本就失去了最佳的轉身資格,失去了前世的因。 尤爸過來燒紙,一麵燒一麵說:“孩兒他媽,你兒子又回來看你了,帶了好多東西,飯燒的越來越好吃了,以後肯定能找到好媳婦。” 尤念默默對他媽說:“媽,你千萬別生氣,你兒媳婦是個男的。老爸在,我就不掏照片給你看了。” 尤爸對嶽父嶽母說:“爸媽,小念回來了,長得特別像您二老,小時候長得像媽,長大後像他外公,年年都像一點。” 尤念沒見過他外公,聽說是文|革時走的,遺產全部都被燒光。隻見過結婚照上照片,二十多歲的帥小夥子,莫說他外婆了,他看一眼也腿軟。有關外公的事,於他而言都是聽說的碎片,好像年紀輕輕就是個美術大學的教授,可惜一張傳世化作都沒留下。 墓地周圍是冬麥,白的雪綠的葉,白的純粹耀眼,多看幾眼,得雪盲症。 匆匆的來,匆匆的走,打個照麵,送些銀錢。希望九泉之下的親人得以買些年貨,同人世間一般,安穩過年。 上午耽擱了之後,中午吃的便顯得局促。他家是晚上過的,兩個人雖然也吃不了多少,為了應景,也會多燒幾道。 還在燒午飯呢,拜年短信就開始了。 王哥家一過年就是各種親戚,各種拜訪,忙得上窮碧落下黃泉,恨不得長八條腿,隻給尤念發了問候語。不過為了感謝尤念給他們牽線搭橋成功,王哥還另附了個兩百塊紅包。 花亦辰似乎剛下飛機,發了張定位在上海虹橋機場的照片。 他站在玻璃牆外,背後是明媚的陽光,拍了自己在玻璃牆上的倒影,黑色的影子倒映在淺色的地麵上,看得分明。尤念覺得他又瘦了點。一下飛機,就給尤念發紅包,還發了條語音,背景聲還有車輛行駛的聲音,應該是走到了路邊。 白叔那邊沒有問候,四兒就忍不住問候來了。這是個心智有十四五的小屁孩,連他爸爸想說句話都不讓手機,亂七八糟的亂聊了好久。 有人過年忙的不可開交,鍾九詩卻是意外的清閑,她兩個哥哥都回來了,又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發來視頻通話。 尤念把手機靠在切菜板前,看見視頻內陽光嫵媚,好像除了家鄉,每個地方都是晴朗的豔陽天。鍾九詩沒有出現在視頻裏,她高舉手機,原地轉了個圈,周圍是老房子,古樸的灰牆,琉璃做瓦。她在父母的家裏。 末了鍾九詩出現在視屏裏,穿了件簇新的羽絨服,帶著粉紅毛線帽,背對著陽光,柔弱的臉蛋上全是陰影,顯得人有點黑:“你穿的是什麽!” 尤念在正在切泡發的幹豆角,不敢說鍾九詩在視頻裏看起來像粉色的煤球:“我在家裏啊,穿那麽好看給誰看。”新毛衣還在老爸手裏,他穿的還是件雅痞色高領的舊毛衣,廚房內是冷光線,顯得人蒼白冰涼,有點像停屍房裏冷凍的屍首 。 “弟弟你把手機舉高點!快舉起來四十五度角賣萌!”鍾九詩一邊催促,一邊推開門往屋裏走。 屋內煥然一新,複古的裝修,富麗堂皇,鏡頭一轉,隱約瞥見椅子是梨花木的。 鍾九詩跑到敞開式廚房邊,高舉手機照著正忙的熱火朝天的兩個男人。一高一矮,身形都差不多,卻透著精致的味道,同鍾九詩有幾分相像,都是大門大戶子弟的氣質,非富即貴。 “瞧瞧,矮的是我大哥,高的是我二哥!怎麽樣帥吧!”鍾九詩又出現在鏡頭裏,搶鏡頭,“跟你說了,我兩哥最靠譜。來來來,見一下,相個親,這是我弟弟!單身優質男青年!大家打個招呼說嗨!”說著,還在視頻裏招手。 尤念滿頭黑線,怒道:“有同時相兩個的嘛!” 分不清是哥哥還是弟弟的一人,伸手摘下鍾九詩的毛線帽,搶過手機跟尤念打招呼,繼而很不客氣的教訓自家沒天沒地的妹妹:“你給齊少奶奶介紹對象也分清場合好不好!” 提起齊麟,尤念心裏百般滋味,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雙手因為泡菜的水而冰涼,眼神裏的光黯淡下來。他穿的那件毛衣,顏色相近,像極了一隻橘貓,沒有名種的高貴和驕矜。 鍾九詩奪過手機,發現尤念的眼角已經含了點淚,像光像冰像雪,也像血。她不著痕跡把手機埋在胸口,跟兩個哥哥開了幾句不痛不癢的玩笑,跑回來房間,鎖上門,趴在小床上,輕聲的問:“神獸怎麽了,他不在?” 直覺太敏銳,鍾九詩把他的一點一滴都窺探出來。 尤念還在廚房裏,故意切的很大聲,掩蓋自己的聲音,低下頭,垂著睫毛,眼神黢黑無光:“我覺得他不要我了。” “為什麽這麽說。”鍾九詩坐起來,窗簾擋不住北京的陽光,金光像極了希望。 “妖聯來人接他,他跟著走了,讓我等他兩天。我們說好了,下飛機就聯係。我給他發了好多消息,都不回我。”切完肉,尤念嗅著指尖殘餘的生肉氣息,似乎在他指甲縫裏因為體溫而腐朽,“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到哪裏都該下飛機了。” 那麽大的妖了,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也不敢綁架他。除了故意,尤念想不出第二種可能性。 鍾九詩咬著下唇,警惕的問:“妖聯的,是會長要見他?” 尤念頷首,抽了抽鼻子,把未滾出的淚珠統統收回去,“嗯。接他是個猴妖,也姓白,是秘書長。” 鍾九詩不知道妖聯會長,卻知道這個代替會長出麵的白秘書長,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是隻白臀葉候,野生的早就滅絕了,挺討人厭的一家夥。” 尤念有跑過去找他的衝動:“那個會長會住哪裏。” 鍾九詩搖頭,警惕的看了眼門口,壓低聲音:“不清楚,關於他的事,大家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妖聯從未透露過有關會長的消息,我隻知道他活了很長的時間,至於長相之類的,完全不曉得。” 尤念怕父親聽見了,聲音已經很輕:“比白叔還長?” “長多了,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我聽我哥說,會長要是想,整個特管局也是他的,那是揮一揮衣袖天搖地動級別的,群妖之首嘛,牛哄哄的。” 尤念準備好主菜,開始切薑絲:“聽起來跟皇帝似的。” 他刀功其實不好,還怕切到手,萬般留意之下更放不開手去做,所以飯菜裏總是缺了點精致。 “可不是個土皇帝,他們妖族就講究這套,誰妖力強誰說了算。”鍾九詩知無不言,“我待會旁敲側擊一下,問問會長的事,看能不能問出他住哪,不過得等午飯之後,我爸媽可能知道的多點。你問過花花和陳組了沒?” 尤念搖頭,這種事,哪裏好意思說,恨不得做個埋頭鴕鳥,自然埋得越深越好。 鍾九詩繼續安慰:“別想太多,別切到手了,說不定馬上就回來了。不是還叫你等兩天嗎,雖然沒消息,時間還沒到呢。” 尤念點頭。 “我先掛了。”鍾九詩伸出手,準備掛了通話,像是觸電似的手收回手,試探道,“那,你還來北京嗎?” 尤念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齊麟真的不要他了,還願意來北京跟他們做同事嗎?尤念低著頭,大眼珠子咕嚕咕嚕的轉:“會。”說的連他自己都不信,沒有正確答案。 鍾九詩樂嗬嗬的說:“那是,你是我弟弟嘛。” 想了想,尤念還是聯係了陳辰,不說其它事,就是過年的尋常問候。聽說陳辰是一個人過,沒有任何親朋。 發消息時,陳辰還在局裏值班,一本正經的聊了幾句,陳辰就開始犯老毛病了,語重心長的教訓:“過年期間,局裏放假的部門還是多的,執行部安監部大都不上班,這時候妖魔鬼怪橫行的比較多,你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事、我是說任何事都要立刻告訴我。” 於是尤念把話題轉移到樓上那家的梅花鹿妖女婿上。 陳辰語氣聽起來還是開心的:“行啊,眼力越來越好了,有進步。” 直到午飯開始,無聊的話題還沒繼續完,不知陳辰是很有精力還是值班太無聊,半是教導半是訓|戒,像個教授把手下學生當兒子了。尤念想,如果隻身一人,陳辰也會這麽對他的,還有妹妹花亦辰和白叔,都挺好的。 喜歡不要理由,不喜歡也毋需解釋。感情來了,王八瞧上綠豆,蜂鳥瞧上鯨魚,仙女看上凡夫俗子,也不是沒有的事。第58章 難忘今宵(2) 午飯後,尤念借口要小睡會,把自己關在屋內,躺在被窩裏,冰冷的舒展不開手腳。依舊沒有齊麟的消息,他渾身上下像長了仙人掌的刺,把自己禁錮了,生人勿進。 鍾九詩打來電話,說她沒能打聽到。會長太神秘,迄今為止,更了解他的可能就是齊麟了。她還沒說完,尤念就開始哭了,被窩裏蒙頭蒙腦,哭的心撕力竭。 鍾九詩一時沒有說話,語言相隔千萬裏之後,力量被削弱,慰藉往往不起作用,還會適得其反。 尤念開始恨為什麽一開始沒能封印他的記憶,如果那晚在繡球公園裏,那張黃紙符理所當然的發揮作用,那麽這一切他都不必牢記。他拋棄了一切,最後也被拋棄了,這是報應麽,因果循環,最終都是匯入惡的一麵。 年夜飯照例是雞鴨魚肉,尤爸給尤念打下手,廚房空間顯得局促,菜都拿到餐廳處理。 雞是地鍋雞,一次和王哥在飯店裏吃飯,尤念偶然學會的一種雞的做法。紅燒的雞,快出鍋時,周圍貼上一圈死麵餅,繼續熬煮十分鍾,出鍋,麵收雞汁。鴨是尤念帶回來的鹽水鴨,剁好便能裝盤。魚是尤爸做的熏魚,並非煙熏,裹澱粉油炸後,調湯汁煮到收汁。肉做普通的紅燒肉,收汁時還額外加了雞蛋和豆皮。 四道豐盛的大菜,每個都裝了滿滿一盆, 平時少能吃到爸爸的手藝,尤念先夾了塊熏魚,意外的甜味沒有入口,苦味便先被味蕾品嚐出來。電視上播著春晚前的特別節目,聲音開的大了些許,顯得屋內仿佛擠滿了人,人山人海,好生熱鬧。 尤念夾了雞腿給老爸,又夾了快雞肋骨在碗裏,吮吸雞汁,嚼著骨頭,還是苦的。 鹽水鴨是苦的,紅燒肉也苦,雞蛋豆皮全是苦澀。那是味蕾上的淚的味道。除了黃酒還是黃酒的味道。 餐桌上一派祥和,尤爸誇他飯菜做的越來越好了。尤念張了張嘴,不敢告訴他辭職準備去北京的事。考不上再回南京吧,尤念想,卡裏的錢不多,省吃儉用也足以渡過這幾個月。齊麟的卡倒還是在他手裏。 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尤爸繼續打還差一點的毛衣,尤念看著春晚笑不出聲,便怪罪於春晚不好看。一對父子品著黃酒,吐槽春晚。 尤念不忍心看微信,那裏太熱鬧,像一場青春少年時期的春夢。 留得青山在,酒勁上頭,尤念既衝動,又不乏冷靜的想。酒和暖氣讓他暖和起來,除了一顆心還是冷冷的。以後會有路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尤爸一如既往的早睡了,尤念在客廳裏繼續看春晚,酒勁上頭又過去,像人來了又走,風吹過繼續。 關了電視,躺在床上,尤念依舊睡不著,打開手機看春晚直播。 萬事萬物,缺了他,不缺他,都在一如既往的運轉著。 淩晨,倒計時傳來,屋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本就沒喝多少酒,酒醒了,更睡不著,尤念光著腳跑到廚房,小心的不吵到老爸,又給自己到了滿滿一杯黃酒。閉上眼睛,仰起脖子,整杯一口下肚,喝完了,卻像是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