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疏聽著楊曄的斥罵聲,麵不改色地離開了。待入得蘆花深處,他伸手入懷,拿出一路珍而重之收藏著的那封信,一點點撕得粉碎,隨手拋入了水中。而後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滁州。”  這般瘋了一樣往回趕,已經全然不顧自己的傷勢。待回到滁州城中,正是夜半時分。  一幹人走過滁州的大街小巷,往暫且充作行宮的滁州縣衙走。淩疏凝目四顧,見城裏城外依舊如自己離開時,表麵上似乎並無異樣。但天生的敏銳和後天勤練的武功,讓他的感知變得靈敏異常,他覺察到了許多處細枝末節的變化。城中那些背地裏,陰暗的角落中,處處潛伏致人性命的危險,無聲地叫囂著、匯聚著,最後終究要匯聚到楊燾那裏去。未來已經變得無法預料,但皇帝在明,敵人在暗,因此這一切都防不勝防起來。  淩疏不管不顧,夜半時分把楊燾寢殿外的侍衛一把推過一邊,大力叩響了那寢殿的門。  何慶春伺候著楊燾起身,待看到闖進來的是淩疏,楊燾頓時驚喜交加:“信送到了?君將軍怎麽說?”  淩疏道:“陛下,我把信撕了。君將軍有和趙王聯手的意圖,此地已經不能久留,陛下快隨著我離開吧,以後的事,回頭再從長計議。”  楊燾一怔,接著追問道:“你說什麽?你為什麽撕信?你見到君文喆了?你怎麽知道他和趙王聯手了?”  淩疏道:“我遠遠地看了一眼君將軍,沒有機會搭話。但是我看到吳王妃了,她在金陵,由趙王那邊的……那邊的人陪著。”他抬頭看看楊燾,沉聲道:“陛下請聽我一言,快快隨著我離開滁州!否則真的就來不及了。”  楊燾猶自不可置信,淩疏一急,就想伸手去拉他,嚇得他踉蹌後退幾步,厲聲道:“你……你……你又沒見到君將軍,怎知他就一定會倒戈?這江東地帶,金陵便是一個門戶,這般輕易放棄了,你讓朕去哪裏?你為何不跟那君文喆見了麵,好好說說,說吳王在咱們這裏?就這樣自作主張把信給撕了,你打算置朕於何種地步?”  淩疏見慣了他這模樣,接著耐心跟這位皇帝解釋:“陛下,在君文喆的心裏,吳王恐怕連吳王妃的一根手指頭都及不上。趙王那邊既然把吳王妃接了來,那麽我等在得失金陵之上,便決無勝算。至於香泉寺和談,想來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以此來迷惑您而已。我絕無害陛下之心,隻想護著陛下撤離這裏,否則,我明知道滁州即將淪陷,我還回來幹什麽?”  恰此時,卻聽得不遠處有人尖聲叫道:“殺人了!殺人了!”這聲音尖利嘶啞,如一把利刃,劈開了沉寂混沌的暗夜。  三人同時驚得一跳,何慶春顫聲道:“陛下,聽淩少卿的話,趕緊走吧。”  楊燾凝神細聽,聽得又是一串大笑之聲,如厲鬼夜嘯,最後化成一陣不明所以的嘟囔之聲,而後是紛亂人語,貌似旁人相勸之聲。他微微皺眉,歎道:“是老二,又犯病了而已。這好幾天都不犯病了,今天這是怎麽了?”  三人麵麵相覷片刻,淩疏眼中掠過一次冷厲之色:“他犯病犯得可真是時候!”何慶春在宮闈中廝混多年,伶俐之極,當下伸手就去拿楊燾的衣袍,楊燾猶自不敢相信,皺眉道:“你所言究竟是否屬實,就這樣催著朕跟你匆匆離開,如果出了差錯,你便是以命相抵,也終究無用!”  淩疏聽他還在不停地質疑自己,終於失去了耐心,一甩衣袖,轉身自行開了殿門就要出去,楊燾忙在後麵叫道:“遠梅回來!朕……不過隨便說說,朕聽你的!”  不待他話音落,淩疏卻忽然身軀往後一縮,自行退入房中,道:“陛下,府衙被包圍了,四麵都是兵馬。”  借著微弱的燭光,楊燾看到他臉色凝重,知他從不欺瞞自己,顫聲道:“我相信你,走吧。你先讓人去請榮將軍,而後記得帶上梁王和皇後皇子們。”  淩疏依言對外麵守候的翼軫衛吩咐下去,而後拔劍出鞘,道:“待我去抓了吳王,危急時刻可以作為籌碼。”  但不等他動手,他便聽到外麵雜亂的馬蹄聲、兵刃相交之聲,呐喊慘呼之聲,還夾雜著楊照發瘋的聲音,頃刻間由遠及近而來,整個暗夜的寂靜被徹底打破。淩疏低聲道:“來不及了!”想來他一路緊趕慢趕,但林繼瑤屬於君文喆的副將,兩人之間必定有獨特的傳訊方式,因此自己還是落到了他的後麵。  恰此時榮正甫恰帶著兵馬急匆匆趕到了楊燾所居住的院落外,他是楊照手下武將,百忙中不忘了將正發瘋的楊照掬到自己身邊,由幾名侍衛牢牢看護著。他的一部分兵士已經和外麵林繼瑤的兵士交過了手,正打算護著楊燾往外衝,聽得那邊傳來女子和孩童的驚呼慘叫之聲,楊燾臉色一變,顫聲道:“是皇後!”扭頭望去,待見那邊火光衝天,淩疏道:“陛下您隻管往外走,我過去看看!”  他帶著幾名翼軫衛飛身搶了過去,皇後的院落本就緊挨著楊燾的,待躍過兩道圍牆,卻見楊燾的皇後和幾名小皇子,還有守護皇後的侍衛,均都已經屍橫於地。那邊大批的兵馬湧了過來,待看到淩疏出現,不約而同羽箭如蝗,刀劍齊發,向他撲了過來。  幾名翼軫衛正要迎敵,淩疏見那竟是楊熙手下兵馬,便料得他們已經進入城中,定是和林繼瑤聯手,如此己方斷無勝算。他立時喝道:“不戀戰,走!”反手出劍,擋開幾枚飛來的羽箭,眼見得周遭已經大亂,此時就是想去捉楊烈,也不知楊烈究竟到了何處,隻得先暫且返回到楊燾身邊。  當下榮正甫帶著楊照在前麵開道,淩疏帶著翼軫衛守護在楊燾身邊,一路殺出去。楊燾驚慌失措之下,見淩疏折返,不忘了問問他:“朕的皇後呢?皇子呢?”  淩疏一擺手,沉聲道:“出去再說!”  楊燾臉色大變,竟是不敢再問下去,在淩疏等人的保護下一路往東門殺去。楊燾年少時有段時間也曾習武,但他天性喜文厭武,後來疏於操練,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這自從出了京師,雖然一路逃亡,去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這等血雨腥風,四麵刀光劍影,兵士在暗夜中舉著火把,一群群往這邊殺來,雖有淩疏帶著翼軫衛,武功高強下手狠辣,卻也還是舉步維艱。  幸好榮正甫算得上是料敵先機,先派一批人馬去搶占了滁州東門,眾人才沒有被甕中捉鱉。好容易殺到東門外,卻一抬頭間,閃閃爍爍的火光中,遠遠地分明是楊熙那一杆大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看不到楊熙在哪裏,隻看到北辰擎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身後兵士林立,呈合圍之勢擋住了去路,原來他早就守候在這裏。  淩疏道:“陛下,前路被北辰擎堵住了!”楊燾臉色慘白,隻是說不出話,此時也顧不得淩疏天煞孤星的身份,死死攥緊了他的衣袖不敢放開。何慶春在他另一側,跟他一起瑟瑟發抖。  榮正甫回頭將楊照往淩疏身邊一推,囑咐道:“末將帶人衝上去,大人趁機帶著陛下和梁王殿下離開!”  淩疏點頭答應住,眼見得榮正甫帶兵衝著北辰擎去了,他便帶著楊燾和楊照從北側打算溜走,眼前的千軍萬馬卻湧了上來,一眼望去,竟是黑壓壓看不到頭。淩疏不能退卻,長劍一振,劍氣縱橫處,頓時血肉橫飛,他身邊的翼軫衛毒箭四射,但凡碰到的立時就斃命,引來一片慘呼之聲。  但是翼軫衛攜帶毒箭數量有限,亂軍之中,又無法及時補給。此時已近拂曉,若是等到天色大亮,要這麽渾水摸魚脫身,便沒有那麽容易了。淩疏忽然想起此事,百忙中呼喝道:“箭射火把!”  翼軫衛會意,毒箭齊發,立時將那火把打滅了不少,周遭變得黯淡了許多。淩疏心中憂急,遊目四顧處,便是四周暗下來,但是四麵俱是敵人,哪裏會有脫身的機會?他在剛才的拚殺中,雖然斬殺敵人無數,但自己也已經掛了幾處彩,背上的舊傷口也因為和敵人的格鬥,傷口複又裂開,慢慢滲出血跡來。他忍著疼痛,回頭看看楊燾,低聲道:“陛下,我們出來得有些晚,如今脫身不易。但是不管怎樣,我會一直陪著陛下的,我聽陛下的命令行事。”何慶春道:“老奴…老奴和淩少卿一樣,陪著陛下!”  楊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聲音顫抖,語氣憤恨,帶著十二分的不甘心:“遠梅,朕不想降,也不想死!”  淩疏為難了,左右顧望間,忽然看到了身邊不遠處的楊照。楊照正笑嘻嘻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混亂中,也許這位王爺看得太過興奮,竟然忘了掩飾自己,那眼中的神色是分明是冷靜的,是遺世而獨立的調侃和嘲弄!他嘲弄的不單有到此地步仍舊不死心的楊燾,想來還有野心勃勃的楊熙。  淩疏心中一動,狠狠咬牙:“人家一動兵,你就犯病,分明是在提醒榮正甫,好讓他趕緊過來保護你!既然你這麽能裝瘋賣傻,那麽休怪我不客氣!”拉著楊燾和何慶春就湊了過去,道:“梁王殿下,這裏處處都很危險,剛才榮將軍交代我照顧您,您不可離我太遠!”  楊照對著他“嗬嗬”一笑,又變了一副傻相出來:“打來打去的有什麽趣,你還不如跟著我去塞外射雕呢!你長得倒是不笨,可是真叫死心眼!啊!”  隨著他一聲慘嚎,淩疏出手如電,一記手刀重重地劈在他後頸處,看著在地下軟成一堆兒的楊照,他冷冷道:“不錯,我是死心眼,王爺所言極是。不過既然王爺沒瘋,那麽你白吃了這麽多年親王的俸祿,也是你該為大衍皇朝的皇帝陛下盡忠的時候了!”    第88章    黎明前的這一刻,最是黑暗。待這無邊的暗夜過去,榮正甫已經帶兵殺到北辰擎身前不遠處。北辰擎長刀一橫,正準備去跟這位梁王手下的勇將見個高下,旁邊卻擠過來一個副將,匆匆稟報道:“將軍,皇帝在那邊,已經被我等困住了!”  北辰擎大驚複大喜,一回頭間,借著微弱的天光和火光,果然見那邊兵士紛紛圍向幾個人,在這戰場上竟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依稀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在晃動,而他身邊那個頭發花白的人,分明就是一直跟著他的那個老太監。  這一刹那間,北辰擎心中怦怦直跳,若是這一戰果然能將這位皇帝擒獲或者殺死,自己跟著楊熙這兩年的餐風露宿、戎馬倥傯總算都有了回報。  他打馬就擠了過去,好不容易卷入那漩渦的中心裏去,見身著龍袍的楊燾被何慶春攙扶著,正縮身在幾個翼軫衛身後,跌跌撞撞地躲避兵士的進攻。眼見得刀劍齊發,就要將那楊燾剁成碎塊,卻見他忽然抬起頭來,張牙舞爪地驚叫道:“放開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帝!你們別盯著我!你!還有你!不準盯著我!再盯挖了你眼珠子出來!”  北辰擎聽出怪異來,忙喝道:“先住手!”兵士立時便聽從命令住了手,卻將這幾人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北辰擎凝神打量那人,發現他的確不是皇帝,隻不過穿了一件龍袍而已。他再接著遊目四顧,亂軍中早已經不見了楊燾的影子。  遠處的榮正甫聽到這邊假皇帝的驚叫聲,發瘋一般地衝過來,遠遠喝道:“殿下,怎麽是你?”  原來那竟是梁王楊照。  北辰擎下馬,趁著榮正甫沒有搶到跟前,搶過去要將楊照先抓到手中再說,楊照卻忽然提起一把刀,就向他砍過來,北辰擎長刀輕輕一撥,把他的刀撥到一邊,問道:“怎麽是你?聽說你不是瘋了嗎?”  楊照聞言,隻好對著他傻笑,北辰擎皺眉道:“楊燾呢?”  楊照道:“不知道,大約跑了吧。他跑得倒好,我卻被那個天煞孤星強行給套了一件龍袍。虧我還好心要帶著他去沙漠上射雕!我又沒說我要當皇帝,他給我套龍袍幹什麽?”  北辰擎不理他的瘋言瘋語,轉向何慶春問道:“你家皇帝呢?”  何慶春顫聲道:“走了。老奴年紀大了,這走也走不了,就不拖累他們了,將軍莫要問老奴陛下去了哪裏,要殺要剮隻管隨意。”  北辰擎皺眉,慢慢舉起了刀,榮正甫已經從他後麵趕過來,厲聲叫道:“不許傷害梁王殿下!”隨著他的叫聲,北辰擎迅捷無比地將刀架到了楊照的頸項中,道:“那麽你勿要輕舉妄動!”  榮正甫隻得收了手中兵刃,冷冷地道:“你也看清楚了,他不是皇帝,而且他有病。大名鼎鼎的北辰將軍總不會欺淩一個病人吧?”  北辰擎沉聲道:“此事事關重大,得等趙王殿下發話。趙王就在後麵不遠處,將軍若想留下梁王殿下的性命,這就扔了手中兵刃,跟末將走一趟吧!”  榮正甫不想扔掉兵刃任人宰割,便看看楊照。楊照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榮正甫跟著這位瘋瘋癲癲的王爺在封地上混了許多年,也算是相濡以沫,若說拋棄了他自己走掉,可是有些做不出來,隻得將長刀哐啷一聲投擲於地,道:“走吧!”  楊熙果然在後麵不遠處,正在應付剛剛從金陵趕回來的楊曄。楊曄這兩天已經徹底想通了一個道理,楊燾一天不死,淩疏就得跟著他一天,若是永遠不死,那就永遠輪不到自己,因此要殺掉楊燾的心思越發強烈。他聞聽滁州城池已破,便一門心思立即要去前麵捉住楊燾,想先砍掉那顆討人嫌的腦袋再說。  楊熙見他蠢蠢欲動,喝止道:“哪輪得到你去殺人了,給我乖乖地呆在這兒!”  待見這一群人拖拖拉拉行了過來,北辰擎的刀架在楊照的脖子裏,何慶春扯著楊照的臂膀,榮正甫赤手空拳,沉著臉跟在後麵。楊曄對餘人視而不見,當頭就問道:“雲起,楊燾呢?”  北辰擎道:“趁亂走掉了。”楊熙把楊曄扯到自己身後去,待問清緣由,卻是沉吟不語,楊曄卻已經急了,喝道:“既然跑了,那為何不趕緊派人去追?這般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楊熙回頭瞪他一眼,低聲道:“你沒我吩咐,不許再亂說話。”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陽光從楊熙身後的樹林中投射下來,他的臉在光影流轉之中,顯得忽明忽暗。見他微垂了眼瞼,思忖片刻,忽然抬頭對著何慶春等人一笑,道:“小王當初被迫在鳳於關起兵,並非存了覬覦皇位之心,隻是氣不過朝中的宵小之輩在皇兄耳邊說小王的不是,導致小王難以做人。便是走到今日,念及這手足之情,皇兄……小王也斷斷不會傷害的。皇兄之所以逃走,還是因為信不過小王的為人,唉,為何信不過小王呢?何總管,你隻要言明皇兄的下落,小王就敢向天下人承諾,決不傷害皇兄,如何?”  何慶春抖抖索索不能成語,良久方道:“趙王殿下便是不傷害陛下,老奴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處。”  楊熙道:“是嗎?你果然不知道?”一邊說一邊緩步走近他,何慶春隨著他一步步逼近,臉色慘白步伐蹣跚地後退。這前後俱是敵兵,虎視眈眈,他一個老太監,能退到哪裏去?眼見得沒了退路,待退到一個侍衛身邊,忽然拔出那侍衛的腰刀,在眾人的驚呼中,反手橫刀自刎。  鮮血慢慢洇出來,何慶春蜷縮在地下,他手上未若練武之人有力,這一刀割得不徹底,一時不得死,隻是張著嘴吐血泡,一邊大口的喘氣,瞧來比死了還要難受,卻掙紮著道:“老奴活著不知道,死了,就更不知道了!”  楊熙皺眉看著他,歎道:“老人家,你何苦?你伺候過父皇,小王並沒有逼你死的心思。”  何慶春聞言,低聲道:“老奴不是為了殿下相逼,老奴是想……陛下在位這麽多年,逢這等變故,到如此地步,終不能連一個願意為他死的人都沒有,傳出去恁不好聽了些。老奴……老奴……就全了這茬子事體……”斷斷續續終至無聲無息。  難得圍觀諸人靜寂無聲,楊熙看著何慶春的屍體,一聲慨歎,道:“厚葬了吧。”眼光轉到他身邊的楊照身上,楊照還穿著那件龍袍,臉色灰敗,神情呆滯,猛然悔悟到楊熙在看他,便抬頭嗬嗬一笑,道:“四弟,二哥我想去沙漠上射雕,想了許多年了。結果卻一直窩在東海邊摸魚,總也摸不到,真沒意思!我喜歡天上飛的,不喜歡海裏遊的。這可怎麽辦?”  楊熙道:“二哥如此雅好,小弟也曾聽聞過。二哥有誌者事竟成,小弟自當成全二哥。聽說西北楊淩那邊的雕兒不錯,二哥有興趣嗎?”  楊照道:“楊淩?好啊,哈哈哈,好地方!那我這就去了!”他手舞足蹈間,身子往前一栽,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下,恰對著楊熙的方向。楊熙趨前一步,將他扶了起來,瞄一眼他身邊的榮正甫,溫聲道:“二哥病沒好呢,且不急於這一時,先回京師去,等小弟找下好一點的大夫,給二哥好好看個診,待調養一陣子,再去不遲。”  楊照隨著他的攙扶起身,也不再多說,踉踉蹌蹌逃命般地去了。榮正甫怕他有失,連忙攆了上去。  楊曄在楊熙身後袖手旁觀這半晌,此時方問道:“我能說話麽?”  楊熙道:“能,再不說話,也許就把我家小狼給憋壞了。”  楊曄冷笑道:“他在裝瘋賣傻!”  楊熙報以微笑,吩咐北辰擎派遣一隊兵士跟上楊照,處理此事。然後道:“傳令下去,盡快查找皇兄的下落。若是找到了,任何人不得蓄意傷害,趕快請到本王這裏!”  眾人折返滁州,將城中的亂軍安撫歸攏一番,吳王楊烈原來早被林繼瑤給接走,躲了起來,此時出來和吳王妃相見,慶幸之餘,不免做出一副羞愧樣子來。王妃賢惠,也不和他計較,隻是提出夫妻二人要上金陵再一次拜見表兄,隻將楊烈嚇得魂飛魄散。  是晚楊熙在滁州擺下慶功宴,宴請帳下一幹將士,眾人飲酒劃拳,歡聚一堂,唯有楊曄悶悶不樂。楊熙早就看了出來,將他掬到自己身邊,對他的魂不守舍隻做不見,哄著他一杯杯喝酒。楊曄低聲埋怨道:“楊燾他跑了,哥你就不急?”  楊熙笑道:“你不是已經私下裏命令破洛軍出去搜尋了麽?還說找不到人就不許回來。你已經急成這樣了,我還急什麽?”  楊曄見他對自己的舉動竟然洞若觀火,垮下臉,正待借機跟他撒個潑,北辰擎悄悄湊了過來:“殿下,那邊消息已經傳來,皇帝似乎往揚州方向去了。”  楊熙聞言伸手輕叩桌麵,微微沉吟,低聲吩咐道:“若是能去揚州也可,吩咐人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讓兵馬從遠處呈網狀緩緩靠近縮緊,千萬別驚動了。若是受了驚嚇,隱匿入江湖之中不再出來,那才真叫後患無窮。”  君文喆的水軍遍布長江沿岸,淩疏帶著楊燾,易容改裝,白天不敢出來,到得晚間,方試探著看哪處可行,便往哪處去。落到如此地步,身邊的翼軫衛也都在滁州一戰中,或戰死,或離散,那一日張皇逃出來的,隻剩了他和楊燾兩人。  淩疏天生的警醒,已經覺察到各路追捕過來的人從四麵慢慢逼近,他不敢多耽擱,便陪著楊燾到了長江沿岸,想找到機會過江去。無奈此地江麵上遍布君文喆的水軍,來回傳遞消息極快。淩疏試了幾次,險些被發覺,隻得暫且作罷。  這一晚,他陪著楊燾暫居於一條不大的漁船上。楊燾在船艙裏,淩疏便坐在船頭。聽得楊燾一直默不作聲,淩疏難得主動開言,此時不得不問道:“接下來陛下作何打算?”  良久後,方聽得楊燾一聲長歎:“朕……落到如此地步,不知該當如何。遠梅,你說呢?”  淩疏道:“臣舊話重提,陛下若肯放棄這爭鬥,臣願隨著陛下遠走天涯,或漠北,或嶺南,永不再回來。”  而後忽然間,他聽得船艙裏“啪”一聲脆響,原來楊燾忍不住,將唯一那個用來喝水的瓷碗又給摔了,聽得他狠狠地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朕放棄這一切!明明他才是反賊!他楊熙才是反賊!”  淩疏道:“我是為陛下著想。事已自此,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不管誰是反賊誰是皇帝,均都是千秋史話上一筆而已,街坊間一番笑談而已。世人隻知道趨炎附勢,誰會去追究這孰是孰非?”  這話有些殘酷,生生戳痛了楊燾的肺管子。他在船艙裏站了起來,由於太過激憤,帶得小船跟著晃了幾晃,楊燾便嚇得不敢再動。淩疏不動聲色地壓住船舷,聽得楊燾道:“朕便是不信這個邪!走!去揚州!那揚州太守他昔年受過朕的大赦之恩,不信他也會忤逆與我!吳王不是說了麽,揚州的城牆高,守城總歸容易些。”  淩疏不語,在心中一聲長歎。片刻後道:“那麽臣,陪著陛下去揚州。”    第89章    縱是到了揚州,也不過多賠得一城兵士,多賺得一場硝煙而已。  揚州城因著楊燾的到來,被趕上來的大軍整整圍困了三個月。城中太守雖然對楊燾忠心,但揚州地處魚米富饒之鄉,多年未曾遭及戰亂,被大軍驟然圍了城池,存糧不多,又都被軍隊給征了去。百姓富足慣了,吃不得這般苦,恐慌之下,引發了幾次暴亂。  這一日清晨,因著征糧的事情,兵士和百姓又起了衝突,暴亂大了,城中幾處又被趁機搗亂的人放起了火,太守彈壓不住,外麵攻城又急,眼見得內憂外困,揚州太守便親自上城牆上督戰,卻不留神被北辰擎一箭射死在了城頭。  這次楊熙吸取了滁州的教訓,為了防止楊燾再次走脫,分一半兵馬圍城,水泄不通,餘下的一半借機加緊攻城。同時頒布下命令:“能將皇兄請回來者,賞銀一萬兩。若是有蓄意傷害皇兄者,重罰!”  眼見得守城兵士潰敗,眼見得火箭紛紛射進來,燃著了城樓,眼見得城中百姓奔走逃命,眼見得敵兵如潮水湧入。淩疏本在外麵查看守城的狀況,此時不得不一路衝過驚慌失措的人群,和滾滾的濃煙,趕回了楊燾暫居的太守府邸。  北邊半天彌漫的都是煙霧,夾雜著隱隱的火光,一陣陣往這邊蔓延過來。楊燾已經看到了張皇奔走的下人,也聽到了外麵不尋常的動靜,見到闖進來的淩疏,頓時一陣心驚肉跳,顫聲問道:“那邊怎麽了?”  淩疏道:“太守已經被射死在城頭,揚州北門被攻破,混亂中城樓和一座廟被燒了。陛下,你隨我逃走吧,隻要能過得長江,再往南走,進入南瓊國的地界,趙王便不敢追得這麽急,陛下就有機會召集舊部,卷土重來。”  楊燾默然無語,片刻後喃喃道:“舊部?我還有什麽舊部?如今四麵楚歌,走投無路,縱使有舊部,難道要給我陪葬?”他側頭看看淩疏,淩疏站得遠遠地,並不往楊燾身邊去,隻是沉聲道:“如今太守府邸定當被嚴查,非久留之處,請陛下即刻隨著我離開這裏。”  兩人聽得外麵洶湧的聲勢,便是喬裝易容,恐也是不及。淩疏慌忙扯過一個下人,逼著他脫了外衣給楊燾穿上,想來隻要不是那麽招眼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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