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烈不甘示弱,跟著一拍案:“這飯怎麽吃?豬食一樣怎麽吃?皇兄,那沒有出京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如今可是被供養的好好的,在洛陽接著享福呢!唯有臣弟忠心耿耿地跟著你逃到這裏,也算不容易。金陵我是決不去的,您要去,便帶著二皇兄他們去吧,我去揚州!” 楊燾手微微發抖,指著他道:“你……你打算欺君罔上不成?”楊烈梗著脖子冷笑,不防眼前一個碗飛過來,擦著眉角過去,他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楊燾終於忍耐不住,發怒用碗砸人。楊烈正欲開口反擊,卻聽得“呼啦”一聲,竟是楊照也不甘寂寞,趁機犯了病,伸手掀翻了桌子,跳起來拍手大笑道:“打起來了!嘿嘿,打起來了!” 然後突然間,楊烈頸項中一涼,一柄長劍架了上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低喝道:“不得對陛下無禮!” 這持劍之人形如鬼魅,忽然現身出來,楊烈被驚得目瞪口呆,接著被那劍侵染得通體冰涼,他抖抖索索地道:“冷……冷……舀開……”楊照也呆呆地看過來,跟著起哄:“殺人了,殺人了!” 淩疏冷冷地斜覷楊烈,並不說話。楊烈從前沒有見過他,不認得他,便以為淩疏隻是一個普通的侍衛。隻覺得此人眼光犀利,似欲將自己抽筋剝皮一般,隻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皇兄,皇兄救我!” 楊燾看著淩疏高挑瘦削的背影,末了一聲長歎:“算了,放開他吧,他跟著朕,這一陣子果然是受苦了!” 淩疏便依言收劍,自行退過一邊去。楊烈一得住自由,卻忽然指著淩疏放聲大哭起來:“你算個什麽東西?敢把劍架在本王的脖子上!我四個侍妾死了兩個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一直生病,眼看著也要死了!我這過得什麽日子!你這殺千刀的奴才,等到了揚州,本王饒不了你!” 第83章 楊烈這般潑哭潑鬧,正丟人現眼的當口,忽然眼前一道劍光劈麵而來,同時夾雜著楊燾的驚呼聲:“住手!”楊烈雖然武功不行,反應卻也算快,腿一軟就出溜到了地下,不過還是慢了一點,隻覺得頭頂生涼,竟是頭發連著發冠被淩疏一劍斬了去。 幸而淩疏聽到了楊燾的叫聲,總算收手快,沒有傷了他,待見他在地下軟成一堆,涕淚交流,便冷哼一聲,閃身出帳而去。 楊燾見淩疏臉色不虞,沒心思再應付楊烈和楊照了,慌忙攆出去,一直貼身伺候他的何慶春連忙也跟了出去。楊燾反身衝他擺擺手,讓他自行回營帳中。 這邊廂卻已經見不到淩疏的影子。此時天色黑暗,他繞到帳後,低聲喚道:“遠梅,遠梅出來!”依然不見淩疏現身。楊燾有些急了,喃喃地道:“這次真生氣了,遠梅!” 終於聽到淩疏在不遠處的樹後嗯了一聲,楊燾趕過去,見他慢吞吞從樹後轉出來,皇帝陛下看看他冰凍三尺的臉色,解釋道:“這一路走來不容易,你就別跟老六計較了,不要搭理他便是。” 淩疏道:“陛下何必對他忍氣吞聲?他對您如此無禮,難道不該殺?” 楊燾道:“此事另有緣由。此地距金陵已經不遠,金陵都尉君文喆出身金陵望族,他的表妹是吳王妃,而且據說君文喆這一輩,隻有這麽一個表妹,當年老六娶王妃,君文喆親自從金陵送親到京城,想來很看重妹妹。偏生老六這個孽障,他逃出來時竟然把王妃扔在了洛陽,卻把那亂七八糟的侍妾帶了好幾個。朕讓他跟著去金陵,看來他是不敢麵對表兄,所以推脫不去。但金陵地勢險要,強過揚州百倍。所以吳王暫且殺不得,省得惹怒了君文喆,導致節外生枝。” 淩疏看看他緊蹙的眉頭,低聲道:“如此說來,吳王必定不肯去金陵。” 楊燾道:“那由不得他。等到了金陵,且讓這孽障自己想法子和他表兄托詞便是,我等不用管那麽多。” 這一晚,到了後半夜,後方探子加急來報,楊熙的兵馬又快要追上來了,榮正甫隻得命令匆匆拔營,接著往滁州方向逃離。滁州為金陵在江北的門戶,因此君文喆專程派了副都尉林繼瑤,鎮守滁州。 待楊燾倉皇退至此,林繼瑤得住稟報,派先頭兵馬將皇帝迎入城來,還沒有喘過一口氣,楊熙又帶著大軍圍了過來。雖然城中人馬和城外兵馬數量相差甚遠,況滁州與繁華富麗的金陵毗鄰,兵士皆為吳人。吳人狡詐精明,身量體力和北辰擎所帶兵士差別卻很大。但林繼瑤反應很快,一邊往金陵君文喆那裏傳邸報,一邊準備滾石巨木,防備著楊熙攻打城池。 第二日,楊熙派遣兵馬開始攻城。接連攻打了三天,林繼瑤死守城池,城上城下傷亡無數,卻依舊相持不下。同時金陵都尉君文喆接到了邸報,整頓兵馬,便打算往滁州這邊發兵支援林繼瑤。 消息傳到楊熙這裏,君文喆手下水軍居多,滁州和金陵之間水路縱橫,極其適合水軍作戰。若是金陵的水軍過來前後夾擊,形勢便不可預料。楊熙恰正和任鸛、北辰擎在一處,手中舀著那份邸報,問道:“先生以為如何?” 任鸛道:“老夫當日編那歌謠,雖然胡謅居多,但想來當今陛下已經相信了,因此往這東南方退卻。江東之地,為天下四角之一,若能占據,便可偏安一隅。如今這形勢,要看趙王殿下的氣度了。” 楊熙聞言站起身來,緩步走到一張大羊皮地圖前,凝神看了片刻,低聲笑道:“非是我氣度不夠,皇兄如今是天子,我還掛著個反賊的名號。事已至此,便是我想讓皇兄偏安一隅,他來日東山再起,又豈有我楊熙的葬身之地?” 他伸手,在地圖上輕輕一切,恰切在長江一線上,沉聲道:“皇兄不必過江了,金陵他絕不能去。”回頭轉向北辰擎:“雲起,袁藕明將軍如今行軍到哪裏?” 北辰擎道:“當塗。當塗是金陵的西門戶,君文喆同樣看守得很緊,一時半刻攻不下來。” 楊熙道:“我們的兵馬對付南邊的水軍,可是不擅長,還是不要硬碰硬了吧。你這邊加緊攻城,一邊加大兵馬數量爭取截斷金陵和滁州的通道。另你去把小狼找來,我有急事要他辦。他這一陣子躲來躲去的,究竟在幹什麽?” 楊曄最後被北辰擎強行揪到了楊熙麵前,不情不願的道:“哥找我幹什麽?若是還讓我回洛陽,我可是不去!” 楊熙歪頭看著他,片刻後微微一笑,道:“不讓你回去,但是有件大事兒,須得你去做。君文喆鎮守金陵,水軍眾多,他又是天下聞名的江南才子,我不想跟他兵戈相見。所以我這裏已經讓人回洛陽悄悄接吳王妃過來,你等接住了吳王妃,勸得她同意後,陪她去金陵走一趟,若能說動君文喆,不接納皇兄過江最好。” 楊曄道:“那還得看六皇嫂是什麽意思。若她不同意去做說客,我們豈不是白搭了功夫?” 楊熙道:“等你接住了吳王妃,便如此試探一番,她若是還念著和六弟的夫妻之情,我們便承諾她,保證讓她夫妻有團聚之日。她若是怨恨六弟把她丟在洛陽自行逃走,想絕了這夫妻之情,那麽事成之後,著落在我身上為她另覓良人,大衍皇朝的百官將相由得她挑選。” 楊曄隨著他的話瞪大了雙眼,呆呆地看著楊熙。楊熙一笑,伸手撫上他的雙肩:“你放心,吳王妃出身金陵世家,是個溫良賢德的女子。你的名聲這麽差,她不會選你的。”他微一沉吟,緩緩地道:“我猜測,雖然六弟荒唐得不可思議,吳王妃還是會選擇留下六弟,夫妻破鏡重圓。所以六弟的命,還得小心點給他留著,以後你須得跟他和睦共處。” 楊曄皺眉道:“哥,我小時候楊烈他打過我!我才不要饒他一命,我很想殺了他!你要留那是你的事兒,讓我去跟他拉扯,這活兒我幹不來!” 他言罷轉身就要出去,被楊熙一把扯過,按在桌邊坐下:“小狼,你又忘了我在潼關城樓上跟你說過的話了?況且你後來不是也打掉了他一顆牙嗎?就算是扯平了吧。而且我這一場仗打下來,若是兄弟姊妹一個不剩,恐怕也不好。你且稍安爀躁,好好想想這個道理。我這麽多天見不到你,你就不怕哥哥想你?別出去亂跑了,我讓人做了好吃的東西呢,待會兒就給你送來,晚上跟著哥哥睡,咱倆好好說說話。” 他溫言勸慰,楊曄哪有不從的道理,最後隻得答應下來。 但洛陽到滁州路途遙遠,這一來一回頗費時日,吳王妃一時片刻到不了滁州。這邊北辰擎攻打滁州甚急,逼得林繼瑤夜以繼日地在城頭上抵擋,疲憊不堪。楊燾縮在城中,聽著外麵的喊殺聲,未免驚慌失措,度日如年。 滁州和金陵之間,水路甚多,那邊君文喆已經發兵,以水軍為主,跨過長江而來。南人擅長水戰,北辰擎擅長野戰,天時地利對楊熙一方如此不恰當,也隻得派兵迎上去,結果迎頭便吃了一個敗仗,折損幾千兵馬,北辰擎隻得且戰且退,先守住大營再說。這邊攻城自然就緩了下來。 楊熙不想跟君文喆的兵馬硬碰硬,待見對方氣勢洶洶,大有誓不罷休的架勢。他在營中團團轉了幾圈,問身邊的楊曄:“吳王妃還得幾天能到?” 楊曄好整以暇地彈去茶水中的一隻小飛蟲,道:“如今走到阜陽地段。她受不得顛簸,想來還得**天才能到滁州。女人家麽,天天塗脂抹粉穿衣裹腳,磨磨蹭蹭也是正常的。” 楊熙橫他一眼,皺眉沉吟,片刻後道:“等她到了滁州,你還得隨著她去金陵,估計還得五六天折騰,如今我最擔心的是,君文喆跟林繼瑤兵馬匯合,拋棄滁州而去,把皇兄和六弟接到金陵,那就龍歸大海,麻煩得多了。所以如何才能拖延過這十幾天功夫?” 任鸛坐在不遠處,一直看著兩人微笑,此時搖了搖手中那把權充道具的破蒲扇,笑道:“據說滁州城中有消息傳出,皇帝陛下如今困頓不堪,日夜煎熬著,殿下何不趁此機會發帖邀請他當麵一談?可以暫時告訴他,劃江而治,爾後等和君文喆將軍扯上關係,再論別的不遲。” 楊熙眼睛一亮,道:“先生好計策。就是不知皇兄有沒有這個膽量和小王會麵。這樣等下去不好,姑且一試。” 他立時親筆寫了一封長信給楊燾:“弟自鳳於關起兵,與皇兄爭鋒至今,兩載有餘。非弟冒犯天威,實為弟嚐存朝不保夕之念,心有戚戚焉。今戰火蔓延處,兵士折損無數,百姓遭池魚之殃,未存休養生息之念,唯有回避戰亂之心。弟捫心自問處,深自悔悟,至夜不能寐。況時氣險惡,舊疾發作,思及舊日之情,悲不能抑。皇兄若信小弟之語,弟叩請皇兄移駕滁州城南琅琊山香泉寺,弟願與兄促膝長談,平分天下,劃江而治。另久不見二皇兄和六弟,若皇兄移駕前來,請一並帶上,以慰小弟思念之情。可否,盼答。 爾後讓使者送入了滁州城,交到了楊燾手中。 楊燾接住那封信,將使者打發走後,翻來覆去看了良久。他身邊無有可商量之人,最終隻得還是把淩疏傳喚來,卻把伺候的人都攆了出去,將那信給淩疏看了,道:“遠梅以為如何?會不會有詐?” 這不過幾個月的功夫,楊燾的頭發又白了不少,淩疏看看他的斑白的鬢角和眼角的細紋,沉吟良久,鄭重地道:“陛下,趙王請您去和談,必定沒有好心。不過天下的形勢到如此地步,想徹底反擊,重新奪回江山,想來遙不可及,所以要看陛下的意思了。陛下若是願意和他劃江而治,也不用去和他會晤,及早想法子突圍,隻要過了長江,便好辦許多。若是……若是……” 他忽然頓住不言,沉默下去,楊燾道:“你說,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不管說什麽,朕都不會怪罪你。” 淩疏道:“那麽我便直言,陛下請爀怪我。趙王殿下野心勃勃,便是劃江而治,也未必是他最終的意願,他不要了您的性命,他會寢食難安。陛下若是想得開些,便狠心放棄了這江山吧,屬下護著您和您的皇後皇子遠走天涯,從此遠離這戰亂和紛爭,混跡於芸芸眾生之中,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 楊燾聞言,立時變了臉色,銳聲道:“你說什麽?你讓朕放棄了這江山?憑什麽?朕憑什麽要放棄!明明這天下是朕的,如今這般拱手讓人,我便是死了,又有何臉麵去見列祖列宗?遠梅!你這是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是楊曄那小畜生派來做說客的麽?我白養你這麽大,你竟然……你竟然……你給我跪下!” 第84章 淩疏並不理會他的氣急攻心胡言亂語,依言跪下,深深叩頭:“陛下,臣是為您好,斷無一點背離之心!” 楊燾含怒不語,窗外的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吹起他鬢邊散亂的白發,秋風微涼,他慢慢冷靜下來,回頭看看淩疏,低聲道:“你還是起來吧,是朕不對,說過不怪你的,這一急又忘了。你著人去傳林繼瑤將軍和榮正甫將軍,讓他們著手準備,將琅琊山上的兵馬及去路等安排好,朕要和趙王見一麵,且看他有何話說。” 淩疏站起身來,見楊燾執意如此,他便不再多說。正準備去找榮正甫和林繼瑤,楊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琅琊山你就不用去了,讓翼軫衛跟著朕便是。” 淩疏聞言立時回身:“陛下,翼軫衛一直由我帶著,至此要緊時刻,我不去怎麽能行?如此若是突生變故,陛下的安危誰來守護?” 楊燾一聲輕歎,憂心忡忡:“那麽你須得把鬥笠戴好,混在翼軫衛裏,別讓人發現了你的蹤跡才成。” 此次會晤吉凶難測,前路迷惘,但楊燾落魄到如此地步,隻覺得苦不堪言,也隻得試一試了。便也派使者走了楊熙的大營一趟,商定日期,定於八日後九月十五這天,琅琊山上香泉寺相會。屆時雙方兵馬分駐上山道路兩側,雙方同時派人提前清除寺中閑雜人等,上山時各帶侍衛不得超過一百名,所帶之臣子提前確定名錄,不得有替換隱瞞。另約定山上不管和談如何結果,任何人均不得動刀槍,有爭執就下山戰場上見。 江南氣候宜人,已經深秋時分,琅琊山依舊滿山蒼翠,路邊的菊花卻恰恰都開了,一陣陣清香在山間飄散開來,沁人心脾。 楊熙自四年前拜別皇兄去了鳳於關,直到今日方才再次會麵。香泉寺中無梁殿前,楊熙著深紫色親王服侍,恭恭敬敬躬身一禮,擺手道:“皇兄請。”他身後的楊曄、北辰擎及魏臨仙等人跟著躬身行禮,竟不再下拜行朝見天子之禮。 楊燾並不回應,淡淡地瞥他一眼,衣袖微拂,率先進了無梁殿。他身後的榮正甫、楊烈及何慶春等人帶著一幹侍衛慌忙跟上,大批的翼軫衛卻仍舊留在殿外。楊熙見狀,便也隻帶了聊聊數個侍衛進殿。 待進得殿來,雙方分兩側落座,茶水等物俱是雙方自備,楊熙便舉杯以茶代酒,道:“皇兄再請。” 楊燾端起茶杯略略沾唇,爾後放下了。楊熙微笑看著,片刻後問道:“皇兄別來安好?今日為何隻見六弟跟著,二皇兄卻不見前來?” 楊燾道:“他的瘋病尚且沒有好。四弟如今身份尊貴,不比從前。若帶他來,不合發作起來,恐驚了四弟的駕,朕擔當不起。” 楊熙微微一笑,接著道:“小弟奉給皇兄的信,皇兄想必看過了,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楊燾沉默良久,冷冷地道:“事已至此,便按四弟的意思辦吧。隻不知這劃江而治,是如何劃法?愚兄魯鈍,還望四弟明示。” 楊熙一擺手,他身後的白庭璧獻上了大大的羊皮地圖,放到楊燾的麵前,中間一條紅線畫得分明。楊熙解釋道:“所謂劃江而治,便是以長江為界,皇兄據江南,小弟據江北。至於邊界線,小弟會著人仔細丈量長江江麵,在江心位置打下明顯標識,兩方來往戰船不可輕易觸及邊線以免傷了我兄弟之情。至於江南江北的商船貿易來往,且須皇兄和小弟仔細商量斟酌一番了。” 他一本正經道來,楊燾終於忍耐不住,抬頭看著他道:“你……這所謂的劃江而治,難道連長江也要一分為二?” 楊熙道:“那是自然,這般才顯得公平,才不辱沒了皇兄,小弟也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楊燾半天說不出話。江東江南一帶,完全依靠水軍守護邊界,若是長江上連水軍都不能自由往來,隻能沿著半邊江盤桓,卻大大消弱了戰鬥力,有諸多不便之處。他沉吟片刻,方才抬眼看著楊熙,道:“四弟,你欺人太甚。” 楊熙忙道:“小弟何處冒犯了皇兄,皇兄不妨明言,弟定當悔改。” 楊燾沉下一口氣,淡淡地道:“不必了,接下來且說說來往商船和各處通商口岸如何通行吧。” 楊熙道:“是。”轉頭吩咐白庭璧做好準備,將內容詳細記下來,以備雙方最後查閱簽署。 這邊楊燾和楊熙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往,那邊楊曄隻管把眼光在楊燾身後的何慶春身上滴溜溜地轉,一門心思想找機會問他幾句話。何慶春初始並不在意,後來察覺了他的眼光,未免惶恐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這個老太監,有什麽值得他注目的地方。 這邊眉來眼去頻繁,那邊楊熙和楊燾依舊沒有談妥當。楊燾是滿心要達成和談,以其有個退步之所,來日方能東山再起。楊熙便配合著他,煞有介事地條條款款道來,眼看得近午時了,楊熙便道:“皇兄用不用歇息片刻,餘下這些微小事兒,午後再談不遲。” 楊燾也覺得疲乏,便道:“也好。”做個手勢,何慶春明白他是要更衣,便慌忙伺候著將他扶了起來,侍衛們在前麵帶路,榮正甫不聲不響地跟在楊燾身後,唯有楊烈懶洋洋地靠在軟墊上懶得動彈。楊熙見狀,側頭對楊曄使個眼色,低聲道:“你出去攔住皇帝,拖延一刻是一刻。隻是切不可無禮,違了約定。” 楊曄會意,起身跟出去,他的兩個貼身侍衛年未和鍾離針在殿外,見他出來,便迎上來,道:“侯爺有何吩咐?” 楊曄並不言語,隻管把眼光來回梭巡。無梁殿門外是一個大大的青石平台,平台外青山如畫,蔚然深秀,濃綠色的山風一陣陳地掠過,刮得人衣衫獵獵飛舞。殿前左側是自己帶來的侍衛,右側是楊燾帶來的翼軫衛,均都身著黑衣,頭戴烏笠,鬥笠上垂下了黑紗,遮住麵龐,一個個默不作神森然而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他掃了一眼四周,並無異樣,便道:“侯爺我也要去更衣。”帶著鍾離針和年未往更衣房那邊走。 更衣房離得無梁殿並不遠,不過幾十步距離。待他走到更衣房前,卻見何慶春提前出來了,留了兩個小太監在裏麵伺候楊燾。這分明是天賜良機,楊曄頓時喜出望外,慌忙隔著一幹侍衛招呼道:“何總管,數年未見,你老人家別來安好?” 何慶春微笑點頭,卻不欲和他多言,楊曄隻管厚著臉皮湊到他身前,道:“何總管,晚輩想跟您打聽些事情,可否借一步說話?” 何慶春道:“老奴隨著陛下前來,還要伺候陛下,恐無法和侯爺多言,侯爺見諒。”一邊說,一邊就想退到眾侍衛身後去。 楊曄忙道:“晚輩不難為總管,隻不過隨便問幾句話。上山之前我們雙方有約定的,山上決不動刀槍,總管怕什麽?”快手快腳地挽住了他的衣袖,便往這邊拉扯。何慶春看看身邊的侍衛,卻見已經被鍾離針和年未不著痕跡地給隔了開,隻得跟著他走了幾步,低聲道:“侯爺要問什麽就快些,老奴還要伺候陛下。” 楊曄賠笑道:“也不問什麽,就是問一問去年這時候,據說是總管護送大理寺的淩少卿出了京城,最後淩少卿到哪裏去了?” 何慶春微微一怔,抬眼看看他,歎道:“淩少卿在宮中便傷重不治,老奴不過是送他的靈柩出京,在北邙上找個地方下葬而已。因他生前有些仇家,因此陛下交代不可泄露他下葬之處,所以此事有些偷偷摸摸的,並非老奴刻意隱瞞。” 楊曄抓著他的袖子並未放,這時驀然攥緊了,啞聲道:“連你也這麽說,你是在糊弄我吧,老總管?不對,我總覺得他沒死,你一定在騙我!” 何慶春道:“侯爺說他未死,何以見得?” 楊曄道:“告訴你也無妨。你們從懷遠撤離以後,事後我軍將士清點屍體,有些屍體上結了薄薄的白霜,別人不曉得怎麽回事兒,我卻瞧得出來,那是被枕冰劍所傷。若不是他,莫非是你家皇帝將枕冰劍又賞了別人?可是你家皇帝雖然可惡,但這枕冰劍斷斷不會再給人了,他若真死了,必定會隨著他下葬,所以說,你在騙我。” 何慶春苦起了臉,歎道:“侯爺說那劍什麽的老奴不懂,不過淩少卿他是真的死了,佛門聖地,菩薩看著呢,老奴不敢對侯爺打誑語,侯爺且放了老奴吧!” 楊曄哪管他什麽菩薩天王的,一把抓起他胸前的衣服提了起來,怒道:“你胡說,他沒有死!”待見何慶春滿臉驚恐之色,他悔悟過來,慌忙又放輕了力道,溫聲道:“老總管,兩年未見,我還真是有點思念你。你想過我不曾?” 何慶春見他糾纏不休,待楊燾出來看見了不好,便悄悄往無梁殿前的翼軫衛那裏看了一眼,忽然放大了聲音道:“侯爺,老奴不過是個太監,況且年紀也大了,實在是……侯爺風流一世,這麽抓著老奴,可是有些不妥當。侯爺若是好這一口,老奴那裏還有兩個年輕一點的小內侍,待會兒給侯爺瞧瞧……” 這老太監也是在大衍的皇宮中待了幾十年,給人難堪很有一套功夫,楊曄壓根兒不在乎他的諷刺調侃之意,卻捕捉到了他遊移的眼光,心中一動,眼角的餘光掃向那邊的翼軫衛,見那群活死人竟然有了些人氣,紛紛往這邊看了來。 他快速思忖一番,忽然有了些許希冀,說不得隻能姑且一試了,便突然沉下臉來,厲聲道:“你這話是說我麽?老總管,你的膽量不小,卻不知這顆人頭在脖子上是否生得牢靠,且待讓侯爺我試上一試。”言罷伸手便抽出了鍾離針腰間的佩刀,幹脆利落地架到了何慶春的頸項中。 何慶春大驚失色:“侯爺,上山之前有約定,山上不能動刀槍,你這般拿刀架著老奴,在天下人麵前可是大失了信義!” 楊曄冷笑道:“天下人算個鳥!本侯爺我從來就沒有講過什麽信義!你敢不告訴我淩少卿的下落,我殺你便殺了,我哥哥也是斷斷舍不得拿我去抵命,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的。倒是你的皇帝陛下,嘿嘿,你惹得侯爺興起,連他一塊兒殺了,也不算什麽!” 何慶春被他逼得背靠著青石欄杆,身後是萬丈深澗,眼前是閃閃鋼刀,一時間魂飛魄散,顫聲道:“侯爺,求你放開了老奴吧,老奴真的無法告知侯爺什麽!” 楊曄聞言手上微一用力,何慶春的頸項中頓時多了一條紅線,那血珠子便跟著滲了幾滴出來。便在此時,那邊翼軫衛中有人一聲低喝,幾個翼軫衛形如鬼魅般閃了過來,帶頭那人沉聲道:“淮南侯請放開何總管!” 他們這麽一動身,楊曄屬下的侍衛們跟著便搶了過來,擋在楊曄身前,兩方頓時有了些劍拔弩張的架勢。楊曄並不放人,反倒扯著何慶春往無梁殿前的翼軫衛靠近了幾步,隨手將何慶春甩在地下,冷聲道:“你們跟著你們那個倒黴皇帝,已經落魄至此,你這老家夥還敢跟我嘴硬!真當我不敢殺你麽!”言罷一刀就砍了下去。 這一刀果然是刀光霍霍,殺氣凜凜,然後突然間,一柄劍連著劍鞘伸了過來,擋住了楊曄的手中之刀,反挑而上,接著那帶鞘劍順勢斜劈而來,點向他的手腕,輕靈迅捷,身隨劍走,翩躚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