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曄先去荊侍郎府邸中扯了荊懷玉出來,然後一路走一路張貼告示,百姓不許出門,封門閉戶在家乖乖呆著。所有的在京官員速到平日裏上朝的萬象殿中去,去得晚了一概抄斬滿門。他動作迅速行為惡劣,顧不得自己身上還有傷,如風卷殘雲般殺到皇宮附近,將皇宮包圍了,喝令道:“讓楊燾出來投降!” 大衍皇朝的皇宮名曰紫薇宮,占地廣闊,有殿宇樓閣三十五座,正中央一座寶塔共十三層,十幾丈高,稱為紫光塔,端的是雄偉華貴。宮中有常駐的翼軫衛和衡廬營,身手詭異,人數眾多,楊曄也不得不小心著些。但這次在外麵等了半晌,也不見裏麵有任何反應。 楊曄等了一會兒,見依舊沒有動靜,恰此時袁藕明趕了過來,楊曄道:“袁將軍,你指揮你的兵馬將皇宮包圍了,我帶人進去搜查。若有變故,我放黑管告知你。” 袁藕明答應住,楊曄把魏臨仙召過來,道:“老魏啊,你家侯爺我想要什麽,你心裏最清楚。那楊燾說他死了,這話我是不信的。我打聽過了,他不在大理寺,那就定是在這皇宮中。趁著我哥他們沒進來,我得先把他找出來。這事兒就交給你了,若是傷及他一分半點,我可饒不了你!” 魏臨仙忙答應住,楊曄便接著吩咐手下人馬跟著魏臨仙進入皇宮,隻準搜尋楊燾的蹤跡,卻不得亂殺無辜,若有傷及人命,按軍法處置。楊熙的軍法一向很言明,當然淮南侯除外。 他吩咐完畢,眾將士轟然答應,而後便有魏臨仙打頭,楊曄押尾,帶著破洛軍和一部分北辰擎屬下的人馬,闖進了皇宮中。 宮中聚集了不少的侍衛,此時見到叛軍大隊人馬氣勢洶洶地殺進來,哪裏抵擋得住,紛紛退卻。 楊曄站在萬象殿前,一身是血,殺氣凜凜,身邊荊懷玉戰戰兢兢陪著。這裏有一大塊空地,聚集了不少被兵士們驅趕過來或是主動前來的大臣。他不看那些大臣們,那些大臣擠在一起,也不敢多看他。待見他微垂著眼,聽手下侍衛依次過來稟報搜查結果:“侯爺,如今已經搜到內苑,還是沒有見到皇帝陛下的蹤影。” “侯爺,內苑禦花園都搜遍了,唯有後宮嬪妃在,皇帝不知道躲在哪裏,幾個皇子也不見蹤影。” 楊曄一怔,抬頭看著那個侍衛,正想開口詢問,卻突然聽到一個侍衛嚷道:“侯爺,你看那是什麽?” 楊曄隨著他手勢回頭望去,卻見皇宮中央高高的紫光塔上,在第七層的位置有一抹明黃色的人影靠在窗邊,瞧那架勢,似乎打算跳塔自盡一般。他一驚,忙喝道:“快些去紫光塔,攔住他!”一邊回頭吩咐荊懷玉:“你安撫一下這些大臣,我過去看看!” 若是楊燾跳塔摔死了,對楊熙來說那是天大的喜訊,省得落下逼宮弑兄的惡名,但如今楊曄卻不能讓他死。所以他急慌慌地趕了過去,展開輕功上了紫光塔。他手下的侍衛們個個機靈通透,魏臨仙等已經搶在他前麵上去了,想來楊燾還在猶豫著究竟跳是不跳,卻不料到這群侍衛來得如此之快,瞬間便被他們從窗邊拖離,扯將過來。 魏臨仙對這位落魄皇帝也不敢失了恭敬,忍著他的拳打腳踢掙紮怒喝,小心翼翼地把他帶到楊曄麵前。楊曄斜眼看著,忽然哼笑一聲,道:“魏臨仙,你從前見過皇帝沒有?” 魏臨仙鄭重地道:“屬下跟著趙王殿下,曾陪皇上狩獵,遠遠看過兩眼。這人,有點像。” 第79章 那人龍袍金冠,白淨麵皮,頜下無須,身量相貌和楊燾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他本在譴責怒罵魏臨仙,此時看到殺氣騰騰的楊曄,忽然就噤了聲。楊曄先問魏臨仙:“我讓你找的人呢?” 魏臨仙道:“稟侯爺,屬下無能,前前後後都搜遍了,也沒有找出來。” 楊曄橫他一眼,回身一把揪住那人胸前衣服的提了起來:“楊燾哪裏去了?說!” 那人一個寒戰,待看到楊曄凶神惡煞的模樣,隻得老老實實的道:“陛下七天前就帶著皇後皇子們離開了洛陽,出城走了。” 他的聲音鼻音甚重,聽起來果然有些像傷風的樣子。楊曄陰森森地笑了:“七天前?昨天早上皇帝不是還召見臣子的麽?是你在冒充的吧。連皇帝你都敢冒充,你的膽子不小啊!” 那人本是宮中的一個閹人,一直跟著何慶春伺候在楊燾身邊,也算見過幾分世麵的,見事已自此,自己落到這廝手中,最後難逃一死,如此一想反倒豁出去了,鼓足了勇氣叫道:“為了陛下能平安離開這裏,奴才冒充一下又如何?” 楊曄聞言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出手很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哎喲哎喲痛呼起來。爾後淮南侯猶不解氣,搶過一個使鞭侍衛手中的鞭子,劈裏啪啦便是一頓好打。那閹人細皮白肉的,哪裏吃過這苦頭,先是在地下打滾嚎哭,漸漸地哭不出來了,隻是微聲呻吟不止。 魏臨仙在一邊看著,生怕他一不小心把這人打死了,好多事便沒了著落,忙連聲勸阻:“侯爺息怒,息怒,當心打死了。” 楊曄冷聲道:“我悠著呢,不用你提醒。”待見那人奄奄一息,便隨手扔了鞭子,重新將那人提了起來,逼問道:“我聽得人說,你家皇帝不是打算死守洛陽的麽?為什麽出爾反爾的,這又逃走了?” 那人哼哼唧唧答不出話,楊曄便命拿來一盆冷水,將他潑得清醒了些,又逼問一次,那人才勉強道:“奴才雖然伺候皇上,但好多朝堂上的大事兒也不曾聽得。但是京城這一陣子招了邪氣,流傳些亂七八糟的歌謠,宮中的奴才私下傳來傳去,說什麽一龍……一龍……” 楊曄接口道:“一龍逐水東流去,他不是不怕麽?不是不信麽?還是給嚇跑了?哈哈哈,楊燾啊,你枉為真龍天子,我還以為你膽子忽然變大了,結果骨子裏還是這般膽小如鼠!” 他微一沉吟,接著問道:“再問你一件事,據說大理寺淩疏淩少卿前一段時間入了宮,後來去哪裏了?是跟著楊燾走了,還是藏在宮中的什麽地方?” 那人呻吟不止,卻說不出話來,等他逼問了半天,方低聲道:“淩少卿?淩少卿進宮的時候就受了傷,他是陛下的寵臣,奴才們是沒有資格靠邊的,後來……隻是聽說他第二天就傷重不治,沒有救過來,陛下便讓何總管送他走了。而後過得好幾天,陛下才出京……哎喲……” 他再一次大聲呻吟,原來楊曄手上用力,捏得他重了些,一邊怒喝道:“你胡說!”順手把他又摜翻在地,繞著他轉幾圈,如困獸般焦躁無比。但見這人半死不活的模樣,便是再問,想來也問不出什麽。他正滿心煩惱,不知道如何是好,白庭壁慌慌張張地從外麵跑進來,百忙中不忘翹起了蘭花指:“侯爺侯爺,前麵荊侍郎勸大臣們歸順趙王殿下,結果大臣們鬧起來了,彈壓不住,還得您拿主意!您看怎麽辦好?” 楊曄一腔怨氣正無處發泄,瞧著他妖妖妖嬈的模樣,冷笑道:“彈壓不住?你跟那荊侍郎,兩個娘們兒湊在一起,哼哼,拿什麽去彈壓!這還真有不怕死的人?我倒要去看看!” 大衍王朝的臣子們有些趁亂溜出城了,有些被砍殺在亂軍中,餘下大半的臣子,特別是文臣卻被一幹兵士半脅迫地拉到了這萬象殿前。見一幹楊曄手下的兵士如狼似虎地在皇宮中掃蕩來去,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恰荊懷玉奉了楊曄的命令過來勸降,才勸得幾句話,便惹得眾臣子怒了,首先出言譴責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王老丞相:“荊懷玉,你這兩麵三刀的奸佞賊子!陛下平日裏是如何相待你的?何時你偷偷摸摸歸順了那一幹反賊?如今還有臉來勸說我們?” 荊懷玉道:“老丞相,識時務者為俊傑,陛下和趙王殿下俱都為天家兒孫,便是跟著趙王殿下,這大衍的江山還是姓楊,也沒有改了姓,又有什麽好介懷的?各位不妨多替自己兒孫後代想想……” 他話猶未落,王丞相帶著一幹性急的臣子便撲了過來,恰似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奸佞臣子”“無恥小人”的斥罵猶如落雨般紛紛砸在荊侍郎身上。荊侍郎不怕挨罵,但是怕死,見眾人氣勢洶洶恨不得生啖其肉,嚇得幾乎要抱頭鼠竄。幸而隨在他身邊的白庭璧及年未等幾個侍衛反應快,慌忙扯著他後退躲開,一邊讓侍衛將大臣們攔住。 正亂哄哄不可開交,卻見楊曄拖著一個身著龍袍之人,虎虎生風地從紫光塔那邊走過來,身後跟著大批的兵士。幾個臣子驚呼起來:“陛下,陛下您……” 楊曄一反手,將那人狠狠地甩在大臣們的麵前:“看清這個人,是不是你們至高無上的君王!你們想做個忠良臣子流芳千古是吧,可惜人家早走了,弄了個假冒的來糊弄你們!你們倒是空有一腔衷情,卻打算向著誰表白去?嗬,嗬哈哈哈哈!”飛起一腳踹在那人心窩處,這一下使上了內力,那人頓時口吐鮮血,斃命當場。 一幹臣子呆立在當場,看著地下那具著龍袍的屍首和放聲狂笑的淮南侯。過得良久,王丞相方顫巍巍地道:“便是……便是陛下走了,走得好!總有一天會帶著勤王之師回來,殺了你們這群犯上作亂的反賊!” 楊曄挑起了眼看他,唇角慢慢彎了起來:“老丞相,你罵誰呢?” 王丞相激憤之下須發抖動:“罵的就是你!你這犯上作亂的賊子!天家怎麽會有你這般兒孫?比那強盜韃虜之輩尚且不如!” 事已自此,楊曄不怒反笑,笑盈盈地看著他,順手從身邊的侍衛手中接過一柄長刀來,突然反手一刀砍出,砍下了那一顆花白的人頭,立時血濺三尺:“敢罵我?你果然是活得不耐煩了!”接著將長刀往空地中間虛虛一劈,帶起了極大的風聲:“看在你們為大衍皇朝盡忠這麽多年的份兒上,我這犯上作亂的賊子就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想接著效忠楊燾的,走到這左邊來。願意向趙王殿下俯首稱臣的,就原地不動。”接著一聲斷喝:“快些!老子還有別的事兒,沒空等你們猶豫!” 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驚得眾臣子作聲不得,便是有那忠良之輩,見到老丞相那顆人頭,也邁不動步子了。正群情惶惶之時,楊曄已經不耐煩起來,道:“不說話,那就是依允了,這效忠楊燾的話,從今日起休要再提!明日辰時去北邊永盛門等著,隨我迎接趙王殿下入城,以後紗帽照舊戴,俸祿照樣領!” 他將手中刀“哐啷”往地下一丟,回身吩咐道:“荊侍郎,魏臨仙,你們留下把這皇宮清理收拾一下,該找的人還得接著替我尋找。魏臨仙,你看著若是有人走到這左邊來,不必客氣,統統殺了便是,不用再跟我稟報了。你們別跟著我,我幹些別的去。”言罷揚長而去。 魏臨仙諾諾點頭,恭恭敬敬目送他離去,一邊悄聲吩咐身後的白庭璧:“小白年未跟上,城裏如今還很亂,這天色已晚,他要是出了意外,咱們都不用活了!” 白庭璧等幾個侍衛聽從魏臨仙的吩咐,猶猶豫豫地從後麵跟了上來,楊曄聽得腳步聲,忽然回頭,怒喝道:“不許跟著我!”白庭璧等隻得駐足不前,眼睜睜望著他往大理寺官署方向去了。 楊曄依舊不死心,他隻有這一次機會,若是等明日楊熙進了城,他再在這裏大肆翻找一個刺殺兄長的凶手,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蒼穹無月色,倦鳥皆歸巢。本該是華燈初上的京師洛陽,如今卻靜悄悄地無有人聲,唯有空氣中飄散著淡淡血腥味兒。長街上到處是戰死兵士的屍體,有袁藕明的部下在四處清理欲孽,收拾屍體。北辰擎也派了一部分人進來,各處盤查鎮守。見到楊曄過來,有認得他的紛紛躬身見禮。 大理寺已經被楊曄手下的破洛軍侵占,見他忽然到來,領隊的校尉忙迎了上來。楊曄明知無望,還是令人又細細地搜索了一番,結果可想而知,除了一群天牢中的犯人,什麽都沒有。他要找董鶉和董鴿,便被人領到那個隱秘的小院落,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董家兄弟。兩個曾經威風八麵的劊子手,如今自己頸中也被架著刀。 楊曄冷冷地盯了兩人一會兒,問道:“這一陣子見到你家大人沒有?” 董鶉忙叩首稟報:“我家大人從中秋過後三天就出了門,一直未見回來。後來依稀聽得他回京後入了皇宮,傷重……傷重……” 那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了,楊曄長長地籲了口氣,揮手道:“放了他倆。”兵士連忙收刀,楊曄在這不大的院落中轉得幾遭,海棠枯敗,芭蕉葉殘,唯有幽篁依舊森森,卻掩不住一片寂寥蕭瑟之意。他緩步進了淩疏從前居住的房間,看到室內陳設雖簡潔,所用之物卻皆為上品,瞧來楊燾倒是真的很寵他,寵到把他關在大理寺十幾年,輕易不見外人。 西邊一張大大的書案,上麵放著幾本卷宗,其中一本還翻開了未曾合攏,仿佛人去未久,片刻就能折返。楊曄伸手扶上那張書案,怔怔出神良久,久到外麵的董鶉和董鴿以為他在裏麵睡了過去,卻見他忽然又出房門來,問董鴿道:“我問你,今年春天,有人送了一棵白梅花樁子給你家大人,是不是你接住了?如今那梅花在哪裏?” 董鴿側頭想了想,道:“是有這麽回事兒。當時小人接住了那棵樹樁,那個送菜的張四哥說是長安故人托他送來的,小人也不知道是誰,就據實稟報給大人聽。淩大人當時一言不發,過了好久,才讓人將那梅花樁子安置在他臥房的後窗那裏。現下還在那裏長得好好的。” 楊曄麵沉如水,咬唇聽著,此時忙道:“你帶我去看看。” 董鴿便帶著他繞過淩疏居住的上房,推開耳房後的一道暗門,繞到了後麵那鬱閉的小院落中。果然後窗下一株白梅樁子端端正正放在那裏。由於天氣轉冷,葉子落了大半,但米粒大的花苞已經布滿了枝幹,瞧來長勢甚好。 楊曄呆呆地看著,片刻後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那寥寥幾片殘葉,入手枯澀,帶著些清涼的露水,他低聲道:“竟然沒有扔掉,那又為什麽騙我?騙我……很有意思嗎?” 第80章 他仿佛自言自語,將那葉子逐次摸來,本就是葉落時候,他這麽一碰,等回過神來,寥寥的幾片葉子也掉光了。 楊曄便回頭,橫著眼看董鴿:“你是怎麽養的花?瞧葉子都掉完了!” 董鴿見他顯然是在無理取鬧,但神色不善,也不得不解釋一二:“冬天了,該掉葉子了。”他遲疑了一下,接著道:“而且這也不是小人養的,是我家大人養著的,他不許小人隨便碰。我家大人非常喜歡這棵梅花樁子,天天來看顧。後來他自己養著養著,還是放心不下,又專程讓小人去城南出高價請了一位老花匠來,特地指教這盆花該如何養,還用紙筆給記了下來。隻要他在這裏,澆水修剪這等事兒,都是他親自做的。等他離開了這裏,我們才按著他寫的給花澆水。可惜沒等到冬天開花,大人就走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若是真的已經不在人世,那麽小人跟他這許多年,連最後也未曾送他一程……” 他和兄長從前殺豬賣肉為生,後來又跟著淩疏做了大衍王朝的劊子手,幹的是刀頭上舔血的活計,素來心腸剛硬,但想起來淩疏待自己兄弟二人的好處,此時也不免落了兩滴眼淚。 楊曄聽著聽著,心中酸楚難當又夾雜著些許歡喜,竟不知是何種滋味,便微笑道:“養個花還記下來了?在哪裏?你去拿來我看看。”董鴿便慌忙跑走,過得片刻,拿了一本手冊過來,還捎帶著提來了一盞小巧玲瓏的八寶琉璃燈。 楊曄便借著那微弱昏黃的燈光翻看那本書冊,見一筆蠅頭小楷端正秀雅,內容卻很詳盡:“夏日一日一澆水,晨時或黃昏。春秋日兩日一次,冬日五到七日一次。澆水前以手叩盆壁,若錚錚有聲,則為缺水,若聲音沉悶,則可暫緩……”接下來是如何修剪枝條,如何給肥水,一項項記得清楚明白。 楊曄慢慢翻看著,最終掩卷不語。董鴿偷窺他的神色,看不出來所以然。隻聽他喃喃地道:“記得這麽細致,像是你的脾氣。你那時候查我謀逆的事情,也是如此認真努力吧。” 正恍惚間,楊曄忽然感覺到臉上涼絲絲的。他慢慢抬頭,春去秋來,瞬息半載,原來是初冬了,原來是下霜了,空裏流霜不覺飛,散入天地無一物,瞧來迷惘如夢,難描難畫。 從前的淩疏曾經孤獨地站在這園子裏,看著這一株花。現下換了楊曄,依舊孤獨地站在這園子裏,看著這一株花。物是人非事事休,楊曄覺不到心痛了,隻是覺得涼,一層層涼到他心裏去。他想伸袖去蓋住臉,卻終於放下了手,嗬嗬嗬地輕笑起來:“既然喜歡這花,又何不早說呢?如今可該怪誰?算是……算是我的錯吧……”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幾時知曉了相思?幾時又明白了真心?可惜斯人已遠去,如今仙蹤何處尋? 天色慢慢地亮了起來,楊曄轉頭交代董鴿道:“這花你好好看顧著,死了我就來找你算賬。我今天來過的事情,你不許透露出去。你兄弟二人乖乖待在大理寺,別害怕有性命之憂。容我將來給你們想法子,還讓你們幹老本行。” 董鴿慌忙點頭答應,道:“多謝侯爺。” 楊曄緩步出了大理寺官署,因著一夜未曾睡好,腳步不免有些虛浮踉蹌。他獨自一人,躑躅行過黎明前洛陽的大街小巷,待得快到永盛門的時候,見到自己那一幹侍衛由魏臨仙打頭,帶著願意投誠的文武大臣,在路邊靜靜地等著他。 楊曄打疊一下精神,衝著魏臨仙點點頭,道:“走吧,辰時快到了。”他肩上的傷口進城後被白庭璧胡亂包紮了一下,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繃帶有些散亂了。鍾離針從身後跟過來,替他重新綁紮妥當,見楊曄的神色疲憊黯淡,便道:“侯爺是不是累了?待會兒見到趙王殿下,侯爺這般臉色,殿下會心疼的。” 楊曄怔怔不語,鍾離針見狀,便也不再多說。 洛陽北城永盛門,此時大開著,趙王楊熙和北辰擎在城外,已經將兵馬整頓好,森然列隊而立。楊熙有傷在身,卻不顧北辰擎任鸛等人的勸阻,並未乘坐車輦,自行騎馬過來,遠遠地便看到楊曄帶著臣子們迎了出來。 荊懷玉混在眾臣之間,見楊熙眼光望這邊掃了過來,並非誌得意滿,卻是平和中夾雜著些許端肅之色。荊侍郎何等乖覺伶俐,不等楊曄吩咐,立時搶先下跪叩頭,高呼道:“微臣恭迎趙王殿下回京!” 他這麽帶頭一跪,後麵臣子們跟著便紛紛下跪,便是有那麽幾個不太情願的,見到這般形勢,也隻得姑且先將就一番了。 楊熙微微一笑,北辰擎下馬走上幾步,將他扶下馬來。楊曄一直在呆呆地看著他,此時忽然疾步上前,衝到了楊熙的身前。楊熙見他臉色不對,忙扯住了他的手:“怎麽了小狼?” 楊曄大顆的淚珠滾了下來,嗚嗚咽咽地道:“哥,我在城裏一直很擔心你,怕你的傷勢好不了……怕你醒不過來……”他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楊熙,一邊拿起了楊熙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肩頭上:“你看看,衛猛鐸這老匹夫,他臨死也不幹好事兒,他砍了我一刀!傷口很疼……真的很疼……疼得我受不了……” 他拉著楊熙的手哭泣不止,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楊熙看著他的淚眼婆娑,心中一陣陣抽痛,忙把他攬到了懷中,一邊伸袖給拭擦,那眼淚卻越擦越多:“我看到了,很疼是吧?來讓軍醫給你好好看看。我的小狼受委屈了,都是哥哥不好,傷得不是時候,一點忙也幫不上你的,唉,真是委屈你了!” 倆人在這裏膩歪,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戲碼,旁邊諸人圍觀得尷尬,卻又不好多說什麽。一幹侍衛中如魏臨仙者未免心中腹誹不止:“從前你傷在那淩少卿手下,哪一次不比這次重!也沒見你掉一滴眼淚。如今這喬張做致的,哎!” 過得良久,北辰擎方慢慢湊過來,低聲道:“殿下,百官都等著您呢,小狼交給我好了。”伸手把楊曄從他手裏扯了過來,方才作罷。 楊熙緩步走到那一幹臣子麵前,溫聲道:“眾卿請起,事已至此,小王也不便多說。眾卿且先在這京師安心呆著,暫且以從前之舊製各司其職。待得京城徹底平靜下來,再議及其它。這裏離小王的府邸不遠,就先去小王府裏的銀安殿中商議一番,各位意下如何?” 眾臣子本以為他會直接占據了皇宮,但聽得隻是去趙王府,不免心中猜測一番,但看楊熙的臉色,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先跟著去了。 北辰擎攬著楊曄跟在楊熙身邊,楊曄還在輕聲哼唧:“我傷口疼,我不能再幹任何事情了,我渾身疼,我要吃飯喝水,我得好好睡一覺……” 北辰擎低聲道:“好好好,都依你。” 待得到了趙王府,趙王府自從楊熙在鳳於關起事,被封存了不短的時間。荊懷玉提前得住消息,楊熙還要在這裏盤桓些日子,因此昨夜裏已經被他帶人上趕著收拾一番,勉強可以入住。 楊熙帶著眾人去銀安殿商議大事,楊曄果然尋了一間自己從前經常住的偏殿,有軍醫過來重新給他處理了傷口,有白庭壁過來伺候他寬衣解帶,而後一頭紮在床上,昏天黑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窗外竟然天色已暗。楊曄動動酸痛的身軀,半晌後清醒過來,聽得自己腹中咕嚕咕嚕兩聲,原來是餓了。他正要爬起來去覓食,一轉頭間看到楊熙就坐在榻邊的一張椅子中,微笑地看著自己。 楊曄慌忙起身靠在床頭,道:“哥,你還有傷,坐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不叫我起來?” 楊熙笑道:“我一直在這裏,怕你醒了接著鬧,所以不敢叫你。”他挪過椅子來,伸手拉住了楊曄一隻手:“我在等你起來吃飯。今天讓人做了你喜歡的八寶鴨子和酥脆羊腿,雲起和任先生在那邊等著呢,等你清醒一下,咱就過去。” 楊曄嗯一聲,楊熙道:“小狼,剛才我抽空和任先生下了一盤棋。” 楊曄笑道:“跟任先生啊,那一定是一盤很大的棋。” 楊熙道:“是啊,任先生棋力比我高,卻礙於麵子不好贏了我,便問我最後平了可好。我說下棋麽,不管是得勝還是落敗,也得讓棋盤上是個清一色才成。” 楊曄一怔,抬頭看著他:“清一色?” 楊熙道:“我適才得住消息,我那皇兄八天前就出京師而去,走時就帶了皇後皇子和楊烈等幾個皇親國戚,連大臣們也丟下不要了。據說如今他已經和我二皇兄的勤王之師匯合。我在想,我們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還是一鼓作氣追過去好。若我等不追,他必然帶兵反擊,等打到這洛陽左近,一呼百應的能力,他還是有的。所以等兵馬稍稍整頓,就得追過去。不然哪裏來的清一色?” 楊曄伸手一拍床:“是,非追不可!他真的找梁王去了?嗬嗬,我本來以為他會退守荊襄。” 楊熙按住他的手:“荊襄的守軍是由楊燾的親信鳳鳴將軍帶兵,他較為放心。但是梁王這邊,我那二皇兄一直有病,這病……這病也好多年了,想來讓他一個病人帶著那麽多的兵馬不妥當,因此皇兄還是放心不下,得親自去看看。” 梁王楊照很早就去了封地山東,所以楊曄隻聽說他有病,具體什麽病卻不大清楚,正側頭思忖,楊熙接著道:“如今京師初定,城內城外的防守皆不可放鬆,咱大衍朝的幾個大糧倉,文武百官都在這裏,所以我必須留人鎮守京師。長安那邊我已經送信過去,岑王爺不想出關中,所以大岑郡主會帶著小眉一起趕過來,不過兩個女孩子,這麽大個京城,總歸不太好。況且大郡主已經有了身孕,丟她在這裏我也不放心。因此你陪著嫂嫂可好?除了你和雲起,別人我真是放心不下,雲起還得領兵,所以京師這邊隻能是你了。” 楊曄聽他娓娓道來,心中已經隱隱覺得不對,待聽他拉扯到自己身上,終於瞪大了雙眼:“我?為什麽是我?我不留下!我也得去追楊燾,我一定要去!不不不,哥哥,我是舍不得你,我不能和你分開,你要是把我扔在洛陽,我會擔心死!等你回來,你就見不到我了。當然你見到嫂嫂就可以了,見不見我也沒什麽要緊。你還可以接著把楊烈作為你的親弟弟來看待,本來他就是你的親弟弟……” 他越說越激憤,楊熙忙道:“再議,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