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熙靠在北辰擎的肩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北辰擎低聲道:“殿下若撐不住,我這就護送陛下先回營帳。”  楊熙沉聲道:“不用,我若離去,便亂了兵士之軍心,我能撐得住。且讓我看著這廝究竟能翻出多大的浪!”任鸛本在陣後觀戰,此時在兩個侍衛的保護下慌忙趕了過來,將一瓶傷藥遞過來:“這是老夫從別處得來的上好傷藥,殿下先止血。”楊熙道:“多謝先生,淩大人殺性太大,此地凶險,先生且到陣後去。”  任鸛歎道:“這位淮南侯,天煞孤星他也敢招惹得,真真令人無語啊。”一邊搖頭感歎,一邊隨著侍衛又退回陣後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發白,周邊的一切漸漸顯現出來。楊曄跟著侍衛們圍毆淩疏,這亂紛紛的戰場上,迅速以淩疏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且漸漸波及得越來越遠。淩疏帶著為數寥寥的幾個黑甲騎兵,長劍到處,依舊殺人如麻。楊曄咬著牙一聲不響,心中憤怒憂鬱懊惱,竟是百般滋味難辨。他手下留情處,那廝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隻管自己恣意縱橫,來去如風,由著性子殺戮。到得後來,所到之處,兵士被殺的心怯,竟然紛紛躲避,如退潮般退讓了出去。  楊熙看在眼裏,慢慢擰起了眉頭,忽然道:“雲起,這人不能留了!”  北辰擎側頭,看到他蒼白的臉和拚命壓抑著怒火的眼神,低聲道:“是不能留了,可是小狼他……”楊熙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顧著他的那點荒唐心思!你也跟著他犯傻不成?射死他!”  北辰擎道:“是!”伸手接過隨身兵士遞過來的弓箭,他的弓大,沉重無比,羽箭卻細長,當下張弓搭箭,屏息對著淩疏,待看到淩疏抵擋眾人的進攻,背對自己的刹那間,一箭射了出去。  北辰擎的弓箭功夫冠絕全軍,長箭挾著勁風,迅捷詭異,去若流星。淩疏激戰中聽得風聲不對,卻已經躲避不開,隻得勉強錯了下身體,那羽箭頓時沒入左肩之中,從前麵透出一個箭頭來。他被那強勁的來勢,帶得身軀往前一撲,卻及時用長劍駐地,撐住了。  楊曄一呆,回頭看看羽箭來處,卻見北辰擎已經搭上了第二支箭,凝神聚氣,蓄勢待發,他一聲哀呼:“雲起!”縱身撲了過去,擋在那弓箭前,北辰擎看到他滿眼的哀求之色,微微一怔,被楊曄趁機一把奪去了弓箭,楊熙已經在一側低喝道:“小狼,你想氣死我!你看他殺我多少人!”  楊曄慌忙道:“我不是……哥你受傷了,我哪裏舍得氣你?你先回營好不好?這裏我來處理。”  此時淩疏慢慢回轉身來,看向楊曄這邊。雖然他身邊的黑甲騎兵已經盡數斃命,唯餘他孤身一人,但眾兵士被他的殺氣震懾,已經不太敢靠近他。恰楊曄奪下了北辰擎手中的弓箭,隔著戰場上滿地的呻吟哀呼,兩人遙遙相望,卻相對無語。  淩疏衣甲上滿是淋漓的鮮血,臉色慘白,黑發在清晨的風中獵獵飛舞。待看到楊曄手中的弓箭,眼中憤怒的烈火再一次熊熊燃燒起來,通身戾氣大作。他慢慢舉起長劍,遠遠對著楊曄,卻終究“嗬”地一聲輕笑,笑容淒慘,笑聲卻冰冷。接著他轉身,似乎想走掉,枕冰劍在空中劃起一道流光,卻連人帶劍撲倒在地上。旁邊的兵士正打算借機衝上去結果了他,見他複又一躍而起,背上猶自釘著那一枚長箭,向著南邊踉踉蹌蹌去了。雖在重傷之中,竟仿佛隨風而逝,瞬間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霧輕雲之中。  楊曄舉著那弓箭張皇失措:“我不是,我沒有……淩疏,你殺這麽多人,我不能饒你,可是剛才……哥哥!”他一聲驚呼,顧不得再囉嗦了,原來楊熙再一次倒了下去,結結實實地砸在北辰擎的身上,這次是真昏了過去。  這以後長長的一段日子裏,淩疏離去時黑色的身影隻能在楊曄的夢裏偶爾出現,如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孤單決絕,蕭瑟落寞,牢牢地定在了他曾經少年輕狂的心中。到後來連夢也破敗不堪荒誕不經,把他的輕狂一寸寸洗蕩幹淨,終至夢也夢也夢不到,唯餘相思欲絕。  楊曄呆呆地站在帳門處,看到中軍帳裏,十幾個軍醫在忙碌,楊熙傷在胸前,跟心髒隻差了一寸,凶險異常,到如今還昏迷不醒。北辰擎這次不但添了新傷,從前的舊傷口也裂開了,失血過多,下了戰場就支撐不住,同樣昏迷了過去。楊曄攆著那軍醫問:“我哥哥不礙事兒麽,不礙事麽?雲起怎麽樣?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那領頭的老軍醫見他跟著自己礙手礙腳,便好言勸他出去:“侯爺,您先去外麵等著吧,如今殿下和將軍暫且並無性命之憂,得等等才能看出好歹來。”楊曄張口欲言,被進來找他的白庭壁拖出營帳道:“侯爺,那邊魏臨仙他們找你,你過來!”楊曄道:“都這當口了還找我幹什麽?煩得慌,你別拉我!”在營帳門口蹲了下去,抱頭不語。  白庭壁依舊跟他拉扯著,勸道:“侯爺你別這樣,大事要緊,破洛軍大半人照著咱的安排已經潛入了洛陽,就等著您去主持大局了,快隨小的來吧!”  楊曄抬頭,瞪起了血紅的眼睛看他:“哥哥和雲起傷的那樣,你說我有心思麽?”  白庭壁道:“可是現下若鬆了這口氣,那就前功盡棄了!咱們從去年起事,千辛萬苦為的是什麽?如今洛陽就在眼前,可不能功虧一簣。剛才我問過軍醫,殿下和雲起暫且是不礙事的,你別擔心,快隨我來吧!”用力將他扯了起來。  楊曄逐漸回過神來,咬牙跺腳罵道:“日娘賊!他兩個敢有事兒,小爺我血洗了洛陽給哥哥們陪葬!小白你說的不錯,走,咱們去商議商議,看如何拿下洛陽,我要讓哥哥一睜眼,就看到了洛陽城的城牆,這樣他才能好得快些!”  好吃懶做的淮南侯被迫出來主持大局,他提起來楊熙和北辰擎的傷勢就是一陣恐慌,聽到屬下大將們稟報軍情就是一心煩躁,想起來始作俑者淩疏的下落就是一聲咒罵,罵他的同時又操心怕他自己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裏,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不定就被野狗啃了去。這亂紛紛的滋味交替煎熬著,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著牙罵了一千句日娘賊,也無濟於事,最終隻得穩定心神,開始著手安排一應事宜。便吩咐魏臨仙一番話:“趙王殿下和雲起都受了傷,洛陽我是去不了了,你帶著小白他們,按照原計劃進行,在城裏等著我。”  接著又轉向任鸛:“任先生,這次勞煩你跟令高徒聯絡一番,在洛陽攻破之前,無論如何我得跟他私下裏見一麵,有些話當麵說了的好。”  任鸛等忙點頭答應。在此之前,北辰擎本就已經安排了如何攻占洛陽的步驟,人馬也已經分派好,楊曄便命幾員將領稟報來聽了,原來衛猛鐸突圍出去,已經撤到了黃河上,跟那幾支被關中水軍打得不成樣子的黃河水軍合兵一處。而梁王殿下的勤王之師,如今已經行到商丘附近,卻離洛陽還有一段距離。袁藕明也已經突破了函穀關,將兵馬開到了洛陽西側的新安重鎮。合著河南河內兩路大軍,三路兵馬呈扇形,虎視眈眈地將洛陽夾在了中間。  這時候攻打洛陽,時機拿捏得恰好,再晚就有些麻煩。楊曄以前從來沒有操過這等閑心,如今不得不圍著作戰地圖和沙盤團團轉,仔細地琢磨研究一番。和眾將領商討來去,覺得無甚疏漏,方才放心。  這一折騰就到了後半夜,他疲憊不堪地出了中軍帳,卻見本守護在楊熙營帳外的馬天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楊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一把鉗住了他的手臂:“怎麽了?我哥他……他……”  馬天寶疼得嘶嘶抽氣,卻忍著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爺,雲起醒了,不過在掉眼淚,你快去勸勸他,讓他吃藥吧!”    第75章    馬天寶疼得嘶嘶抽氣,卻忍著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爺,雲起醒了,不過在掉眼淚,你快去勸勸他,讓他吃藥吧!”  楊曄忙道:“是嗎?太好了,我這就去!放心吧,讓我來喂他喝藥。爺們兒家的掉什麽眼淚,跟誰學不好,都去學小白。他是在擔心哥哥麽?”  他隨著馬天寶往前趕,忽然想起一事來,回身看到自己侍衛中最靠譜的鍾離針跟著,便招手叫了過來,附耳低聲吩咐道:“你帶幾個人,悄悄去找找淩疏,看究竟是死是活。不管死活,都回來跟我說一聲。”  鍾離針點頭答應,自行帶人去了。  北辰擎背上有傷,此時強撐著坐了起來,果然在對著楊熙默默垂淚。楊曄進來先去看顧一下楊熙,見他依舊昏迷不醒,但呼吸卻漸漸粗重均勻起來,他便放了心。  從前好纏著北辰擎胡鬧的楊曄被迫長大了,折到北辰擎榻沿上坐下,伸手攬過他肩膀,笑道:“別擔心,我看哥哥已經快醒了。來來來,雲起,我喂你喝藥,你一定是嫌藥苦不想喝,所以嚇哭了。我得去軍中替你傳揚一番,讓大家夥兒都知道你害怕喝藥,嗬嗬嗬。”  他笑意盈盈地哄著北辰擎,極盡討好之能事。北辰擎終究扛不住他的溫言軟語,乖乖地喝了藥。又張羅著給他傷口換了藥,楊曄依舊摟著他不放,接著道:“雲起,你醒了就好。如此我們就趁著這次大捷,士氣正旺盛的時候接著行軍,奔著洛陽過去。至於如何行軍布陣,還得你來,你就坐在擔架上不要用,隻管吩咐下來,我來按你的意思做,你負責讓兵馬過黃河,我想法子進洛陽,你看如何?”  北辰擎點頭,道:“隻能這樣了。”於是大軍整頓一番,留下了鎮守河內的兵馬,餘者在楊曄等人的帶領下開到了黃河邊。他手下大將領曾提議是否讓趙王殿下就留在河內,等傷好了再來軍中,楊曄並不作答,悄悄看看北辰擎的臉色,見他隻是低頭不語。兩人自小在一起廝混,便是他沉默不語,楊曄也能看出不情願來,於是伸手一拍書案:“趙王殿下留在河內,他如果忽然醒來,必定急得不得了。況且我必須有哥哥跟著,方才會有主心骨,這仗才能接著打下去。因此我決定,我不能離開哥哥。我們一起去洛陽,就這麽定了!”  沿路楊曄小心翼翼地帶人守護著昏迷的楊熙和受傷的北辰擎,待恰恰行到黃河沿岸,鍾離針折返,悄悄地稟報楊曄,說道他在這方圓百十裏東西南北地找遍了,一直找到黃河邊,卻並沒有找到淩疏,連消息都不曾探得一絲半點。  楊曄聞言,心中一陣陣地憂急煎熬,卻隻能不動聲色自行忍著,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歇著吧。”  淩疏那一日受傷後逃出來,本來窩在黃河河溝中一無人處,肩上的傷口一陣陣疼痛,他無法帶著這一支長箭逃命,最終忍耐不住,自行動手把那隻長箭給拔了,然後慌忙用衣服按住止血,結果沒有撐住,不小心昏了過去。幸好這荒郊野地的,戰火綿延百裏,人煙稀少,沒人發現他。也幸他內力深厚,倒也未曾丟了性命,待悠悠醒轉,已經夜半時分。  遠處黃河轟鳴的水聲很大,淩疏凝神聽了片刻,認清方向,硬撐著爬起來,蹣跚行到河邊。此時河上所有的船隻都被軍隊征集走了,他沿河行出老遠,才找到一個除了打漁無有生計的老漁夫,便拿出銀子,請他送自己過了河,掙紮著回到洛陽。  楊燾這一晚,因著心煩的緣故,並未召嬪妃侍寢,也未按時辰入睡,隻在燈下隨便翻看奏折。夜半時分,卻有何慶春過來稟報,淩少卿回來了,正在殿外,並不曾開言求見皇帝,隻是自行默默地候著。  楊燾微微怔了下,接著忽然將手中的奏折一摔,冷冷地道:“還有臉回來?那就讓他候著吧!”  何慶春低聲道:“陛下,淩少卿身上似乎有傷。”  楊燾瞪他一眼,嫌他多嘴,何慶春慌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靜謐無聲,唯有燭火輕微的劈啪之聲,楊燾奏折看不下去了,一陣陣地心悸,徹底煩躁起來,在殿中來回轉了幾圈,最後還是一咬牙,出了殿門。  外麵夜色深沉,唯有廊下的宮燈發出隱微模糊的光。淩疏跪在玉階之下,已經沒法像以往那麽筆直,隻得軟軟地靠在身邊的一根欄杆立柱上。  楊燾怔怔地看著台階下的淩疏,片刻後終於借著微光看清了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心中一動,卻依舊沉默不語。  淩疏抬頭看看他,臉色蒼白,神情慘然,爾後接著叩頭,低聲道:“陛下,我……未能完成陛下的囑托,罪該萬死。我去刺殺趙王殿下兩次,但隻能傷他,卻未能致命。如今河內失守,趙王殿下似乎已經製定好了進攻京師的準備,陛下您須要及早防範。”  楊燾道:“你大老遠地跑回來就是說這個?那倒是有勞愛卿了!朕難道就不知道他一直在盯著京師?他不死就不死吧,你還專程過來告訴朕,是嫌朕的日子還不夠煎熬,要來錦上添花一番麽?”  淩疏道:“不是,我是來……來……”他想說我怕是不成了,所以來和你告別,聽得楊燾語氣不善,卻終究沒能說出口,唯有輕輕地喘息。他從河內過來,負傷在身,一路上疲於奔命,所有的力氣都已經耗盡,如今在這裏苟延殘喘,若是話說的多了,楊燾不定又編排自己成心來現眼,特意要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好接著回大理寺偷懶去。  因此最終他隻得道:“陛下,我這次犯了大錯,我那兩個屬下董鶉和董鴿,他們是行刑的高手,與此事也並無牽連。望陛下網開一麵,讓他們在大理寺接著做這行當,別的事情他們也做不來。”  楊燾詫異道:“聽你的口氣,似乎朕打算定你個死罪一樣。朕說過要懲罰你麽?”  淩疏慢慢地道:“如此多謝陛下寬恕,臣這就回去。”以枕冰劍撐地,艱難地站起身來,轉身蹣跚著出去。  楊燾默然,看著淩疏搖搖晃晃離開的背影,片刻後一聲長歎,喃喃地道:“朕究竟做了什麽孽?唉……遠梅,你站住,你是受傷了吧?”  淩疏身形頓了一下,回身道:“輕傷,不礙事。”  楊燾道:“便是輕傷,也得好好將養,待會兒我讓禦醫去給你好好看看。衛將軍那裏怎麽樣?”  淩疏道:“不太好,河內失守了,黃河的水軍倒是還在,不過對方的北辰擎行軍布陣很有手段,我等援軍來得太慢。”  楊燾聞言將手邊的欄杆拍了一下,恨恨地道:“的確太慢,朕在疑心梁王是不是有意拖延?他從前跟趙王也沒什麽過命的情分,如今想來是想作壁上觀,還是有別的念頭,朕也有些拿不準。果然是指靠不得。”他微一沉吟,接著道:“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提出讓朕出狩荊襄,王老丞相卻說萬萬不可,結果大臣們吵起來,吵得朕心煩,朕隻得退朝了才罷。你的意思呢?”  淩疏已經快要站立不住,昏昏沉沉地想著無論如何不能倒下,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楊燾的麵前,最好他趕緊放自己出去,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一死了之,落得大家幹淨。偏生這會兒皇帝陛下又囉嗦不休起來,他隻得勉強答道:“這些軍國大事,臣不大懂得,並無什麽主見,便依皇上的意思。不過出狩荊襄,京師……就拱手讓人了……”  他語氣斷斷續續地漸趨微弱,楊燾猶無察覺,接著滔滔不絕:“朕也是這麽想,但是去荊襄,這滿朝的大臣,後宮嬪妃,皇子公主這麽多,如何能都帶了去?真是一件麻煩事……”  淩疏聽著聽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神智也漸趨模糊,最終他隻是恍惚看見楊燾的嘴在一張一合,但卻漸漸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末了終於沒能撐住,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楊燾見他忽然間摔倒在地下,頓時呆住,片刻後跌跌撞撞地跑下玉階,卻不敢靠近淩疏身邊,厲聲叫道:“來人!何慶春!傳禦醫!”  何慶春本就藏在廊簷盡頭處悄悄地看著他二人,聽楊燾叫人,慌忙先讓一人去傳禦醫,領著餘下的幾個內監過來,趨到楊燾的身邊。楊燾抖著手指指淩疏:“去看看淩少卿怎麽了?禦醫叫了沒有?”  何慶春道:“禦醫馬上就來。”小心翼翼地湊到淩疏身邊,見他臉色雖然灰敗,但胸口尚在微微地起伏,並未斷氣。他忙回身道:“陛下,淩少卿隻是昏過去了,陛下請寬心。”  楊燾怔怔地看著那一堆人團團圍著淩疏,忽然悔悟過來,喃喃地道:“你提起你那兩個屬下,難道是在交代後事嗎?你可真傻,傷重也不肯說,這是跟誰慪氣呢!你說朕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定會讓人救你的。外麵太凶險,這次隻要你能好好活著,以後你就一直跟著朕,再也不讓你出去了。從前的事情也不怪你,朕心裏明白,都是那楊曄不好,都是他的錯!等抓住機會,朕定當淩遲了他!”  此時東方已經呈現魚肚白色,楊燾疲憊不堪地靠上身邊的欄杆,他還得上早朝,叛軍一步步逼近京師的消息,他不能不麵對。  楊燾從被冊封為太子起直到皇帝做到今天,雖有西迦南瓊經常騷擾邊境,但天下一直無有大的戰事,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忽遭幹戈,不免驚惶憂急,不過短短幾個月功夫,皇帝的鬢邊已經侵染了絲絲霜色。他一隻手慢慢拂過漢白玉欄杆上的卷草花紋,然後摸上了一隻石獅子的頭,石材冰涼,一絲絲沁入心裏去,這雕欄玉砌尚在,唯有朱顏改。楊燾抬頭,眼光穿透了天際的雲山蒼蒼,仿佛一眼就望到了黃河邊。江山萬裏,烽煙處處,他的國土正被自己的親兄弟一寸寸地侵占,一路咄咄逼人,直奔京師而來。  他一聲長歎,無限悵惘。  第二日,楊燾在禦書房接到了衛猛鐸的邸報,說道楊熙的兵馬已經逼近黃河,如今在河邊開戰了。因著昨日淩疏已經告知他此事,至此反倒鎮定下來,隻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去問問梁王的兵馬幾時能趕到洛陽?還有荊襄那邊的兵馬,如今行軍到何處?讓京師這邊做好守城準備,隻要撐得援軍到來即可。”隨著他在禦書房的幾個重臣答應住,一一吩咐下去。  楊燾轉頭又問起兵部尚書:“黃河上的水軍守備狀況如何?”  兵部尚書沉吟良久,大衍的京師洛陽地處中原腹地,北邊防備的是西迦的進犯,三關設下關口,駐紮了大批的兵馬。但黃河由於離得邊境太遠,所以水軍並不強盛。不料到今日禍起蕭牆,黃河的守備便立時成了軟肋。兵部尚書思忖片刻,道:“臣已經命人加強黃河守備,陛下放心。”  但是三日後,楊燾收住了己方兵馬再一次潰敗、叛軍已經借助浮橋渡過黃河的邸報。  這次楊燾無法再鎮定下去,失手將一盞茶碰翻了。於此同時,有太監來報:“陛下,禮部侍郎荊懷玉荊大人回京師複命,求見陛下。”  楊燾忙道:“讓他快些進來!”    第76章    荊懷玉趕上洛陽封城門前進入了北側的永盛門。  京師自從楊熙的大軍開到晉南地帶,已經開始實施宵禁,白日裏進出也是盤查極嚴,不許來往行人攜帶兵刃入城。縱然荊懷玉是朝廷命官,也不例外,進城的所有人一個個被搜身,方才放了進來。但兩個身配兵刃的侍衛,兵刃卻被收了去。等他們一幹人進來不久,城門就封閉了。  荊懷玉回頭看看城門,伸手抹一把額頭的冷汗,低聲嘟噥道:“好險。”他打發其餘人回自己府邸,交代人不可出去亂走,方自行去了皇宮。走出很遠了,還覺得身後那兩道眼光在一直追隨著他,貼著他的後背,絕不是那廝表象上的親熱和信任,如跗骨之蛆般如影隨行,個中滋味,冷暖自知。  他進入禦書房後,對楊燾行了君臣大禮,道:“微臣有事要稟報皇上。”爾後左右環視一圈,楊燾立時會意,便道:“眾卿辛苦了,且回去歇息,朕和荊侍郎說說話。”眾人諾諾,均都退了出去。  君臣二人相對而立,楊燾對著他微微一笑:“你且坐下,朕最喜歡聽你說話,如今內憂外患,你又偏生不在朕的身邊,這些日子朕好生煩惱。唉,外邊如今怎麽樣了?”  荊懷玉道:“街上行人依舊,雖然叛軍逼近,但看來京城人心是安定的。隻是微臣在路上走的時候,聽到京師的童兒們都在傳唱一首歌謠,陛下是否要聽?”  楊燾道:“歌謠?聽聽也好,你念吧。”  荊懷玉道:“如此微臣就大膽了,那歌謠想來是山野村夫胡亂編造的,語句粗鄙,陛下也就胡亂聽聽,‘龍生六七子,個個不同樣。天上下大雨,真龍在何方?一龍逐水東邊去,一龍飛天任翱翔。’”  楊燾凝眉聽著,片刻後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聽不懂。不過倒是真像小孩子的歌謠。”  荊懷玉慌忙跟著道:“微臣也不大懂,隻是聽他們這麽唱而已,陛下切勿掛心。”  楊燾道:“你還是說說正經的吧,叛軍是如何過黃河的?衛將軍為何一退再退?莫非中央禁衛軍真的就不管用了?”  荊懷玉看看他的臉色,看不出什麽來,斟酌片刻,道:“陛下,此事微臣覺得很詭異。叛軍這次過黃河如此之快,是有緣由的。且說那一日,我軍不幸失了河內,我跟著衛將軍一路退到河南岸來。當時趙王殿下和北辰將軍據說在牛家堡外,被淩少卿再一次重創,便由淮南侯帶兵追到黃河邊。陛下您也知道,淮南侯他不學無術,原不足為懼,但因著我等兵敗,也不得不多加小心他。”  楊燾對著他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別再說淮南侯不學無術,你輕敵了。”  荊懷玉見他語氣鄭重,忙應道:“是是,微臣輕敵了。結果這一日,兩方的水軍恰恰才開始交戰,忽然間,天色就變了,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瓢潑的大雨這般砸下來,兵士那裏還有心情打仗,隻得都退了兵。那時候天空雖然是白晝,卻暗如黑夜。閃電一條條劈下來,黃河中濁浪滔天,兩方人馬俱是看得心驚肉跳。正在這時候,怪事兒就發生了,水裏隱隱約約似乎有兩條龍,龍眼能閃閃發光。開始離得遠遠的,後來就湊到了一起,上上下下打將起來,足足在水中翻騰了一個多時辰。結果到了最後,一條龍落敗,被打得沿著河水東流而去,不久就失去了蹤跡,另一條原地盤旋了幾圈,仿佛誌得意滿一般,半晌後沉入水底。俄爾,便風平浪靜。  “陛下想想,如今九月近十月天氣,何來這等疾風驟雨?這龍又是從何而來?一龍得勝,一龍逐波而去,又預示著什麽?微臣當時站在岸邊,看得傻了,至今想起來那般場景,仿佛還在夢裏一般。”  楊燾聽懂了,且將這詭異的龍打架和那首詭異的歌謠聯係了起來,卻是不動聲色地問道:“然後呢?”  荊懷玉道:“就是這樣,叛軍那邊趁著這邊雷鳴電閃雙龍惡鬥,竟然在上遊二十裏處建好了浮橋,等到衛將軍發現,他們的一部分兵馬已經過了黃河。結果我軍驚慌失措之下,隻得退卻了。”  楊燾歎了口氣,良久後方道:“想來是天意吧。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眼見得叛軍逼近,有臣子勸朕出狩荊襄一帶,你的意思呢?”  荊懷玉道:“荊襄的兵馬正在往京師來,迎頭趕上隨他退守荊襄,再伺機反攻,也未嚐不可。但臣的意思,荊襄雖然易守難攻,卻因為是通往南邊的要道捷徑,多戰亂殺戮。而江東據東南之隅,富足繁華,又有長江天險,可做長久之計。”他向來能說會道,但有關此事,因還沒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卻不便多言,隻是含糊其辭地言明自己的意見。  楊燾聞言,又是久久不語,爾後才道:“莫非荊侍郎也以為京師守不住了?”  荊懷玉一怔,忙道:“不不不,臣並無此意。不過是為得陛下憂心,臣覺得多想一條退路出來,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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