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跨上戰馬出城,回首遙望站在城樓上的那個人時,我才意識到將令旗交給他會將他陷於一個多麽危險的境地。兩軍交戰,指揮官的位置舉足輕重,卻也是眾矢之的。我意識到這一切,卻沒有去阻止。那些我不敢奢望的不代表我的心就一平如水不會叫囂。嫉妒讓我變得醜陋。 “侯爺,陵蘭那邊傳來口信,說是陛下即日將返回京都,禮部派人過來問侯爺是否要參加迎駕大典。” 我站在池邊,看池中梨花的倒影。 吳管家是從祖父那一輩便開始追隨於陵家的,算是宅子裏最有資曆的老人了。父親賜他與“於”諧音的吳姓,以示他身份的不同。吳叔是看著我長大的,宅子裏的生活讓他變得嚴苛而深沉,但是對我他總是多了一份慈愛。在我的心裏他是可以和父親這個身份等同的。 “吳叔,去司製坊替我定製一套新的禮服。” “可是,陛下對侯爺……” 吳叔欲言又止。 我輕笑了一聲。 “吳叔不用擔心,那個人已經回來了,他的眼裏又怎還容得下我。” 那個人?難道…… 吳叔楞了一下,抬頭卻隻看到一個寂寥的背影。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我此生都不會忘記。那是離開京都兩年後我第一次回來,卻不是凱旋還朝。修離的死已經讓他陷入癲狂,我知道他認為此事與我有關,所以罪責難逃。 馬車在雪地上碾過,發出軲轆的聲響。我看著窗外有些灰暗的天空,不是在尋找什麽,隻是因為無聊。今年的雪下得出奇的大,山路十分難行,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馬車代步。槍林箭雨,我依然可以策馬縱橫,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他竟是要折斷我的翅膀。 長信宮,多麽諷刺的字眼,我曾經嗤之以鼻的地方,如今卻是我走不出的牢籠。收回我的兵權,卻保留著我的侯爺頭銜,在光鮮的外衣下藏著的是已經腐爛了的軀體。他不是經常來這裏,可是每次都是無止境的折磨。我在他的身下記起那時在監獄裏的幻想,我才知道當時的自己有多麽可笑。他施於我的絕不會是愛,甚至連冷漠都是奢侈。那些思念無處發泄,我便成了唯一的出口。 所以有多愛就有多恨。這是他們的宿命,我的煉獄。可是我還在對自己說,我不後悔,不後悔傾盡一生追隨於他。 宸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尤其是在鎖情宮落成以後,它便顯得更加冷清了,就像一個遲暮的美人,失去了往日光鮮美麗的容顏,隻餘下歲月沉澱的雍容和華貴,卻再也得不到他人的青睞。 那日我列於群臣之首,於京都東大街跪接聖駕、那個尊貴如斯的男子坐於攆車之中,俯視群臣。他依然是當年我初見時的模樣,時間仿佛遺忘了他,那枚指甲般大小的疤痕更添邪魅。在龍椅之上還坐著一名男子,他新奇地望著周圍的一切,;臉上帶著羞怯的笑。 十指相扣,如同他們糾纏的命運,而我從此隻是一個看客。 陵蘭太子騎白駒行於龍攆之側,他的眼裏有倨傲和不屑。這是處於叛逆期的孩子共有的特征。他是即墨辰和修離的孩子,這是一個宮廷秘聞,卻是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就如同現在這個修離的身份一樣。 下朝的鍾聲響起,我穿過朝陽殿外寬闊的廣場,每個遇見我的人都對我點頭示意。今日在朝堂之上,他讓我重掌吏部,這是要恢複我實權的標誌,於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立刻便換了一張嘴臉,人人對你和顏悅色、阿諛奉承,這是朝堂上亙古不變的規律。 我像往常一樣,打算繞過禦花園從西大門出宮。卻被那個站在槐樹下抬頭仰望的瘦弱身影吸引,我停下腳步,駐足觀望。他也發現了我的存在,轉過頭來看我。白皙的皮膚在那些嫩綠葉子的襯托下顯得有些透明。 他微微張開紅潤的嘴唇,露出皓白的牙齒,猶豫了很久他才開口問:“你認識我,對嗎?” 我一時怔愣竟忘記他已經失憶了,我朝他微微頷首。 他低下頭羞怯地笑了一下。 “抱歉啊,我記不得過去發生的事了,所以我想回來看看以前住過的地方,或許能想起什麽。” 抱歉?連這個也需要向我道歉嗎?我輕輕地笑開了。 “你剛才在看什麽?” “槐花。”他又抬頭仰望那棵華蓋鋪張的老槐樹,“他說這裏的槐花會比其它地方的開的早些,所以我來看看,不過我大概太心急了。” 他的臉上有些落寞,忽而又似想起什麽。 “我得回去了,他下朝不見我定會著急的。” 說著便跑開了。我剛轉身卻聽到背後響起腳步聲,回過頭見他又折了回來。 “你叫什麽名字?” 他喘著氣,一臉的真誠。 “於陵曜。” “我會牢牢記住不會再忘記的。” 白皙瘦削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晨光在他臉上折射出的明媚光線刺傷了我的眼。 晟睿十六年夏,定北候於陵曜辭官歸隱,四海皆歎宸國痛失一員虎將。 ☆、浩歌番外 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不是姓尹文,也不是叫浩歌。 “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父皇說我是笑著出生的,聽說這樣出生的人會一生順遂。他給我取名浩歌,給了我比其他任何皇子都要多的榮寵。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快樂的,連我自己都這樣認為。憂傷對我來說是個模糊的概念,他縱容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喜歡樂理,他便讓宮廷裏最好的樂師來教我琴瑟;我喜歡遊曆名山大川,他便準許我自由進出宮廷,而其他皇子則非要務不得離宮直至封王之後。我一直活得自由自在,曆史上沒有一個王子皇孫可以像我這樣過著閑散的生活,卻永遠站在權力的最中心。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無論我怎麽消極逃避都離我僅有咫尺之遙。 父皇縱容我做任何事,包括我不願繼承皇位,盡管在他心裏我是皇位的不二人選。而那個一手掌控天狼兵權被我稱作叔父的男人卻一心要將我推向權力的最頂端。而我,在兩者之間,遊刃有餘。 有一種人總是帶著麵具生活,偽裝得久了,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本就是這樣的人。 翠微是天狼皇城裏最美的宮殿。花團錦簇,舞榭歌台,寶池蓮花,回廊曲曲折折地穿插在依山而建的宮殿之間。在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樹都傾注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心血。他願意給她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從不知道他有多愛這個女人,因為對她的愛,他可以把我捧在手心裏疼愛,隻因為我是她的孩子;因為對她的愛,他可以包容她做任何事,包括對他的背叛。 他曾在那把象征著權利至高無上的龍椅上摟著我說,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登上皇位的時刻,而是在揭下我母妃頭上的那方紅蓋頭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很相愛,因為母妃是那樣一個嫻靜的女子,她的臉上總是掛著淺淡的笑容,直到九歲那年我才明白那笑容背後隱藏著的是刻意的疏遠。 那些虛幻構造的幸福城樓轟然坍塌,銘刻在我記憶深處的,我怎麽努力也抹不去的記憶。翠微宮裏最美的夕陽落在微微翕開鏤空雕花的殿門上,裏麵斷斷續續地傳來女子壓抑的低泣聲,卻是夾雜著痛苦的歡愉。輕紗曼舞的大殿裏交疊著兩具光裸的軀體,男子以一個詭異的姿勢跪騎在女子身上,晃動的木椅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 宮廷過早的性教育使我雖然未經曆過卻明白眼前發生的是何事。隻是我沒想到那個婉轉承歡在男子身下的女人竟是我的母妃。男人一邊做著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嘴裏卻說著最無情的話:“本王從不曾愛過你,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報複我的王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