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嵐因不依不饒道:“那你又為什麽要問?”程避微微一怔,隨即木然抿了薄唇,不再言語。薛嵐因看了他一眼,便有所了然地道:“你是要救什麽人?”程避眉心一動,看樣子也不打算瞞他,先是搖了搖頭,又猶豫著點了點頭。半晌之餘,微有僵硬地揚起手臂,探入襟口內層摸索兩下,從中磕磕巴巴拎出來一枚吊墜樣的小巧物什。薛嵐因湊上去看了看,是隻拇指大小的袖珍瓷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待要伸手去摸,程避卻將那瓷瓶收了回去,仔細謹慎地納在掌心,頗為小心珍愛地對他說道:“別亂動,這裏頭……裝的是我阿爹阿娘的……”薛嵐因眼角一抽,以為程避要說骨灰。結果他喉嚨一陣強烈的哽咽過後,斷斷續續地開口低道:“……散魂。”薛嵐因一下就呆住了。似有些愕然地,眯眼盯視程避手心那隻小到可以堪稱滑稽的簡陋瓷瓶,複又瞠目結舌地道:“就……就這麽點兒?”“就隻這麽點兒!”程避將那瓷瓶往懷裏一捂,眼眶竟有微許不易察覺的泛紅:“都說是散魂了,你以為該有多少?”薛嵐因難得有那麽一回自知之明,亦曉得此番追問必是戳中人家傷心往事,一時隻覺愧疚難耐,便稍稍緩和了態度,喃喃出聲說道:“你說你想打聽遣魂咒相關的事情,就是因為這個……?”第123章 仇怨程避如今年過十七, 正值四下打拚闖蕩的活躍年紀, 本該與東南長行居之間並無任何緣分,便更不可能會有後來拜易上閑為師一事。——但他命運很是慘淡,還是百裏挑一的那種慘淡。去年年前家鄉一帶貧瘠地域慘遭饑荒侵擾, 迫使程家夫妻倆口子不得不帶著兒子一並遷至西北一處相對繁華的富饒地區。然而不幸的是, 西北一眾底層百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在過著慘遭誅風門恣意碾壓肆虐的苦痛生活。因而程家那對不明真相的老實夫妻入城沒過多久,便剛巧完完全全地撞人手底下,當場給那些個殘忍邪佞之徒逐一剝去了人皮, 抽走了人魂,權當日後得以操控魂術的微末力量之一。程避僥幸得到父母庇護,連夜奔逃出城, 最終昏死在城郊外圍的爛泥地裏,被前往西北地域勘察情況的長行居家奴撿回一條性命。待事後修養幾日,再回到父母雙雙暴斃的地方試圖找回一點什麽的時候,便隻剩下兩張潰爛至流膿的烏青人皮, 以及人皮外圈一絲半縷沒能抽幹的散魂。“直到後來我被送入長興居中, 也就是近幾個月的事情……”程避道,“原本師父見我無家可歸, 預備讓我做個看門打掃的家奴。後來想了一想,約莫也是一時興起,突然說要收我做徒弟。”薛嵐因聽完他一長串慘不忍聞的淒楚遭遇,隻覺心中頗為辛酸感慨。“難怪了……”他道,“上一次我來長行居的時候, 倒不曾見那糟老頭子收過徒弟。我以為照他那樣頑石一般的孤僻性子,是一輩子不可能收徒弟的。”程避斂了神色,倏而凝重嚴肅地指正他道:“我師父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他並不孤僻。而且於情於理,你至少該喚他一聲‘師伯’,一直糟老頭子糟老頭子這般胡亂嚷嚷,著實有失分寸。”薛嵐因壓根沒想過他會糾結在意這個,兀自一人呆了好一陣子,方有些好笑地攤手說道:“我有喊過他師伯的,但他明顯不怎麽喜歡。”程避卻道:“就算他不喜歡,你在長輩麵前,也得懂些禮數……你師父難道不曾教你這些嗎?”長輩?薛嵐因心道,按他這般年紀,易上閑管他叫聲太/祖爺爺都不為過。好在,他向來自詡寬厚仁德,從不曾借此為由與人為難,因而當程避提起這些的時候,薛嵐因也隻是無謂一笑,淡淡出聲說道:“我師父教我這些做什麽?到底不是三歲小孩兒了,何須事事由他手把手來教?”程避臉色一沉,又道:“你師父既是什麽都不曾教,那你要他又有何用?”薛嵐因聽程避這語氣,似是當真與他抬上杠了。也不知這小子究竟在一人較著些什麽勁,薛嵐因也不想被他比下去,於是輕輕咳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我要他當然有用……而且,想怎麽要都行。”程避先時還沒聽懂,等到反應過來了,立馬像是被火燒著一樣,一把將薛嵐因狠狠推開,連連開口斥道:“你……你簡直不知羞恥!”薛嵐因哼了一聲,還想再說點什麽,見這小子麵色始終一陣紅一陣青的,像是羞赧得厲害,便也不再多說了。待得默然安靜片刻,索性又偏過腦袋回歸正題道:“罷了,我們且不聊這個。你說你如今留得父母雙親一縷殘魂在手,想借遣魂咒這一術法予他們一次複生……你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程避不懂他這問題意義何在,故有些茫然地道:“嗯?什麽為什麽?”薛嵐因道:“他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生死一事,本是命定,強行逆回,也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程避聞言,不由用力搖了搖頭,很是果決地否認他道:“我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利用禁術能否成功逆改我父母的命途。”薛嵐因疑道:“那你在意的是什麽?”程避並沒有正麵予他應答,而是凝聲出言反問道:“你至親雙亡,凶手仍舊逍遙法外,你恨是不恨,怨是不怨?”恨?怨?這樣一個問題,倒著實將薛嵐因給問住了。他爹娘沒得早,具體是個什麽死法,他早就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倒不是因為生來薄情。而是因著百十年間無數場生死離別之後,迫使他對這一類事變得尤為麻木。身邊接二連三離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曾經在外漂泊流浪那一段時間裏,幾乎每天都會有大量的同伴麵臨慘痛的失蹤或者死亡。要說什麽能讓薛嵐因為之悲慟絕望的話,約莫也隻有二十年前兄長穀鶴白的那一場死亡。恨確是恨的,但那種恨意不足以吞並他的理智。宿命使然,他心裏明白人死不可複生,因而不曾抱有太多執著。至於聞翩鴻……薛嵐因自以往的記憶盡數複蘇之後,對待他的態度裏,總會多出一些逃避的意味。那情感實在太刺痛了。一個擁有和自己血脈至親相同麵孔的死敵,頂著那張時刻能勾起他舊時回憶的熟悉五官,站在他麵前,反複做著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時隔整整二十餘年,薛嵐因才知曉所有的真相,有些恨與怨刻在心裏,生長在骨子裏,反而成為了難以輕易觸碰的傷疤。薛嵐因抬眼看向程避,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倏而對他說道:“恨是恨,怨是怨,仇敵未亡,我當然想親手奪取他的性命——但除此之外,我並沒有絲毫多餘的想法。”“那我和你不一樣。”程避很快說道,“在這之外,我還會感到不甘。”薛嵐因聽來很是好笑,便拖起手肘彎了眉眼,略帶輕佻地道:“不甘什麽?哪兒來那麽多七七八八的想法?”程避這人很容易認真,聽薛嵐因言語當中多帶不屑之意,當即凜了麵色與他辯駁道:“……那我與你打個比方。”薛嵐因敷衍道:“嗯,你說便是。”“你說一個人,他每天活得好好的,不曾刻意招惹誰,也不曾犯忌與人結下梁子,旁人也沒說討厭看不慣他。”程避道,“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被人莫名其妙殺死了,沒有任何理由,一切就歸結於他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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