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複丘衝他搖了搖頭,道:“無事,莫要莽撞。”而薛爾矜則被迫收起攻勢,手中血刃應聲化解,散成汩汩血流浸紅了滿臂。他揚起下頜,以一種極盡複雜的眼神望向那人黑紗之下一張模糊不清的麵容,似想開口說點什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殿中一眾人等,手持利劍,終是在他撤走血刃的下一瞬間,紛紛邁開腳步,將無數晝白耀目的劍光,果敢無疑抵上了他的脖頸。莫複丘伸手撥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猶在凝神看他,受了傷的左臂雖還在淌著殷紅的血跡,他眼底卻是始終平靜的,無悲亦無喜。他道:“薛爾矜,我當初救你一條性命,並非是貪圖你今日以命抵還……隻是眼下局勢緊迫,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出一份力。我知你天生矜傲,不容旁人隨意踐踏——那麽這一回,便算我懇求你,求你幫一次忙,可好?”不得不說,莫複丘是一個很擅長說話的人。多大的仇怨,經他這一張口,任誰聽了,都隻會當他是心中有苦,難以做出抉擇,事後所有的不合理之處,便也因此變為了情有可原。薛爾矜不吃他這一套,更不想領他這一份情。故而初時什麽樣一份態度,如今麵向他時,還是那般輕蔑鄙薄,絲毫不假:“莫掌門說得倒是好聽得很……既是無意取我性命,那麽如今外界紛亂難以休止,到底又與我何幹?”眾人聞言,不由憤然而怒道:“紛亂因你而起,怎會與你毫無幹係!”薛爾矜道:“如此一來,殺我償命便是,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態!”“你……”“好了!”莫複丘倏而冷聲喝止道,“諸位,稍安勿躁……這位薛公子出身外族,脾性難免乖戾,凡事好生商議也罷,不必為此傷了和氣。”眾人慨歎數聲有餘,不約而同望了莫複丘道:“邪物終究是邪物,莫掌門,何需為他費心至此!”莫複丘擺了擺手,目光疏淡,卻是平和如斯。叫他不近人情,大肆掠奪,究竟有失名門風範。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主動說服薛爾矜,使他心甘情願地軟下態度,自願供出活血,以此滿足外界眾門如狼似虎的需求。然而眼下這般狀況,很顯然的,薛爾矜心中怨深,不肯任人宰割,也是常理,但若真要挨到那最後一步,聆台一劍派不得不交他出去平息眾亂,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實情。莫複丘一時難言,垂眸下去,失神盯視左臂間由那血刃留下的一長條褐色創口。忽而耳畔一陣風聲掠動,竟是方才那出手護他的黑衣男子再度上前,腳步沉而穩的,一步一步踱至薛爾矜身邊,抬了眼,一字字道:“師兄,我看這位薛公子與我之間……頗有幾分眼緣,不若給出一點時間,讓我與他單獨一敘。也許,我能有辦法——足夠說動他,幫我們這個忙。”薛爾矜眯了一雙眼睛,目光與他在半空中有過短暫片刻的交匯。但是很快,又徑自挪開了——因為在那黑衣男人空無一物的眼底深處,根本無法看出什麽。十六年前,乃至於二十年前的久遠記憶,在薛爾矜的腦中,其實是非常破碎而不完整的。但是其中一些關鍵的節點,卻像是一把生鏽泛青的銼刀,狠而穩實地,紮進他脆弱不堪的心脈深處,頓時留下大片銳痛交雜的痕跡。畫麵陡轉,仍舊是殿堂外圍坎坷悠遠的青石長階,隻是周圍四下鮮有人煙,安靜無聲,僅有方才那黑衣男人獨自倚在紅褐色的高大廊柱裏側,雙目斜視,一言不發凝向薛爾矜的眼睛。與此同時,薛爾矜也在淡淡抬眼看他。片晌沉寂過後,薛爾矜微微曲起手指,自袖中緩緩取出一枚物什,攤開擱置於掌心中央,正對著他,麵無表情,卻勝過萬千言語。那是適才他二人交手之時,黑衣男人傾力出指一點,佯作保護莫複丘的模樣,實際是在無人意會的情況下,悄然自薛爾矜手中,塞下了這樣一枚肉眼難辨的小小物件。五指並攏,在那手掌舊傷交錯的疤痕之間,靜靜躺著一枚紋樣特殊的鎏金方戒。細密的漢文與活劍族的古文字交相纏繞,幾乎是彼此鑲嵌得難舍難分。無需過多端詳,僅憑最基本的一次輕微觸感,薛爾矜便能輕而易舉認出方戒表層刻有的一行小字——“穀鶴白”。——那是專屬於兄長的名諱。穀隨母姓,正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因著素日裏兄弟之間親近熟絡,薛爾矜極少會以“穀鶴白”三字來稱呼自己的兄長。就這麽時間過得久了,似乎也漸漸淡忘了他原本該叫什麽名。可是那枚鎏金方戒,乃是每個活劍族人生來必有的貼身之物。若非情況緊急,它絕無可能出現在旁人的手上。絕無可能。“說吧……”薛爾矜手腕微旋,將那方戒握於手心緩緩收緊。暗沉陰鬱的一雙眼睛,直截了當迎上男人空洞無謂的目光,一字一句自齒縫間道:“他……人在哪裏?”第109章 無懼“薛公子是個聰明人。”黑紗下一張異常嚴峻的麵孔, 似乎不可否認地朝上勾了勾唇。笑容漾得顯而易見, 卻並未將內一層真容輕易示於人前。薛爾矜看不清他的五官,隻是厭極了那般輕佻的笑意,隔著沉厚一層黑紗, 惡寒的氣息撲麵而來, 叫人厭倦,亦帶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躁意。“別賣關子。”他擰了眉,頗不耐煩地出言催促道,“人是落在你手上, 我知道——要說什麽,直接開口便是。”男人頓了一頓,很快應了聲道:“那些每月送出去的信……”薛爾矜道:“是你遣人遞到我手裏的, 我猜到了。”男人笑道:“看來你什麽都知道,原本無需我多言。”“你就說說,這枚方戒,為什麽會出現在你的手裏。”薛爾矜閉了閉眼睛, 略有些低啞地道, “你們聆台一劍派,表麵上隻囚我一人在手, 實際背地裏,還偷偷留了一人,作為日後防備各大門派的利器?”“不,這一點,是你猜錯了。”男人搖了搖手, 聲線平緩道,“人確是在我手上,但此事要說起來,與莫掌門本人之間,並無瓜葛……”話音未落,但聞耳畔一陣淩然風聲擦麵而過,男人揚臂劈手,正巧接下薛爾矜突襲前來的凶悍一擊,隨後利落翻轉手肘,將那堅韌腕骨生生摁於掌下,轉身一扣一拂,幾近在瞬間壓製得牢不可破。“我勸你,不要想著在這裏動手。”男人豎起一根手指,輕而準穩地,無聲抵上薛爾矜指縫間熠熠生輝的鎏金方戒,顧自摩挲片刻,聲線猶是疏淡如常,“且不說如今的聆台山下高手雲集,在那沽離鎮上大群居心叵測的外來人物,一旦嗅出一星半點與活劍族人相關的氣息……結果當是如何,你心裏應該比誰都清楚。”薛爾矜雙目猩紅,早前臂間刻意劃開的一長道傷口,已漸有再度開裂之勢:“……我從不畏死亡。”“你可以不怕死。”男人字字誅心,聲如玄鐵一般沉重,“但是……‘他’怕,而且怕得徹底。”聞言至此,薛爾矜周身一層沸騰灼烈的活血,倒像是倏然被人澆過一盆涼水似的,從頭到尾,迅速降至深淵般的枯冷極寒。他喉頭攢動,眼底是說不清的錯綜恨意,然那聲線卻是微微發著顫抖的,像是真的冷了,一時又尋不得半點物什予他憑依。“……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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