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娶媳婦,那你娶徒弟嗎?”“我能永遠當你徒弟嗎?”他聽到自己,飽含希冀,不遺餘力地發出那般充滿焦渴意味的聲音——因為喜歡,所以期盼。可是夢碎了。夢裏那般冷淡涼薄一個人,終還是無情轉身,與他拉開很長很遠一段距離。其實那時候的薛爾矜,一直都在盼望晏欺予他一句真心實意的回答。說他願意留在洗心穀底,願意當他一輩子師父。願意永遠和他在一起。但這又能有什麽用呢?就算連薛爾矜自己,也無法忍受如今囚籠一般遮天蔽日的灰暗生活,他又憑什麽強求晏欺耗盡一生,與他一同遭受這無窮無盡的孤苦與寂寥?晏欺待他,確是溫柔。教他讀書,教他射箭,教他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卻從來不會與他有更進一步的想法。因而每每薛爾矜問出類似的問題,試圖得到的答案,也總是石沉大海,遲遲得不到回應。及至到了最後,他大概也是明白了什麽。在長久一段時間的靜默過後,不再期待,不再渴求,隻是黯淡艱澀地背過身去,將所有難以啟齒的實情埋藏心底,顧自與晏欺清冷疏淡的身影漸行漸遠。數日之後,沽離鎮外,聆台山下,江湖名門,齊聚一堂。薛爾矜破例推拒晏欺與他少有的請求,應邀離開洗心穀底,在一連數十餘人的簇擁之下,前往與昔日的救命恩人莫複丘再度相見。那時的莫複丘,猶似四年前初遇時候那般意氣風發。隻是身邊平白無故的,多出一名溫柔嬌俏的年輕女子。那是他不久之前,方張燈結彩迎娶入門的愛妻沈氏。二人之間形影不離,仿若一對終將白頭偕老的神仙眷侶。“此番沽離鎮上頻有外來人士不斷湧入,似對聆台一劍派持有活劍族人一事頗為不滿。”莫複丘單手敲擊桌邊半涼不涼的一碗清茶,繼而目光微微一轉,偏向了一旁緘默不言的薛爾矜,“在座諸位,大多乃是南域一帶同盟中人,眼下外界紛亂在所難免,不知各大掌門幫主們,如何看待各方瘋狂求取活血一事?”薛爾矜神色一涼,但聞席間已有人按捺不住,猝然出聲提議道:“活血世間少有,本是彌足珍貴。外界無數人虎視眈眈,到底也是常理——莫兄倒不若遂了眾人一個心願,將那活劍血液均分出去,肆意平定一場風波,也未嚐不是不可。”莫複丘眉心微蹙,麵帶猶疑道:“這……”“……胡鬧。”倏忽間,尚有一人足下一頓,憤然出言反對道,“你聆台一劍派百年名門,一路成立至今,總共行過多少眾生感激涕零的善事?如今區區一群無頭蟲蟻作亂起哄,便叫你這做掌門的失了底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眾人聞言,不由紛紛側目。卻見那殿堂外圍,青石階上,一人素衣長衫,鴉黑外袍,彼時雙目淩寒,正飽含怒意,大步跨過門檻匆匆前來喝道:“均分活血,平定風波……?當初家師耗盡心力,自誅風門手中奪回此活劍族人,為的便是護他平安一世,再不由得外人攪擾。怎的漫漫四年已去,時過境遷,莫掌門倒是動了歪心思,決計出爾反爾了?”此話既出,不待莫複丘親口作出任何回應,座下一眾心懷不滿者,已是陡然沸騰一片。“這人是誰……?怎麽說話的,竟敢如此不敬!”“還能是誰?早年豐埃劍主門下大弟子易上閑唄。仗著他師父生前那點功績,剛愎自用,目中無人——嗬,下作德行!”“區區東南長行居,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反正如今平亂的又不是他們自己,自然能夠由著性子在人前肆無忌憚……”“他倒有心思上這兒來指點江山,殊不知他家那位囂張跋扈的混賬師弟,這會子叫莫大掌門打傻了扔洗心穀裏呢,眼下不知是死還是活呢!”“還有這檔子事兒?原來秦老先生門下,也會教出此等孽徒?”“怎的沒有?人人說那二公子晏欺,是個五官清秀的俊俏人兒,不想那滿腦子裏裝的——都是一堆草紙!”“噗,都說是晏二晏二了,那能不二麽?”“哈哈哈哈,還真就是這麽個理……”話音未落,倏而迎得兩道目光齊齊落下。一道,是薛爾矜的。而那另一道,則源自於不遠處臉色沉冷的易上閑。薛爾矜不曾近距離觀察過他具體是副什麽模樣,隻從那旁人閑言碎語中,隱隱約約辨出二字“晏欺”——那是師父的名諱,過往數月相處的時光,卻不曾聽他提起半字。平日裏或玉或玉叫得慣了,倒是忘了,他本並不屬於洗心穀底。江湖很大,遍地都是晏欺走過的地方。他確是本性不羈,深愛自由,所以才會在薛爾矜一次又一次的盤問當中,選擇沉默不語。薛爾矜抬了抬頭,忽然就覺得眼皮很沉,睫毛也是重的,一重一重疊蓋在灰靄的目光上方,像是隔了厚厚一層石牆。一時之間,大堂上流言蜚語漫過天際。為數不多的,是在慨歎活劍族人不當被人如此對待,而大多數的,還是在為易上閑的突然出現感到憤懣不平。晏欺在外名聲一貫是糟糕到令人發指,連帶作為師兄的長行居主亦難免叫人平白看輕。巧的是,這同門之中師兄弟二人,雖是素來交惡且少有往來,在待人接物這一方麵,卻是同樣的態度冷硬,不曾與人服軟。十六年前,“均分活血”一項提議驟然公之於眾,多方人士一致出麵力表讚同,那時的易上閑,是從始至終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代表人物。“活劍血脈,生來嗜戰。如此凶戾之物,用來分與百家,怕是必然引起今後禍亂不斷,戰火不休的慘烈局麵。”易上閑單手一揚,朝上徑直指向莫複丘麵門,繼而肅然出聲道,“莫掌門,你年紀尚輕,凡事決斷之前,必先考慮後果,前因不過是次……這般道理,你難道一點也不明白嗎?”莫複丘良久默然,終是輕輕擱下手中茶盞,一步一步走下長階,行至易上閑麵前,一字字壓低一線道:“前輩說的是……當年秦老先生竭力出手救下薛爾矜,甚至為破劫龍印不惜以身殉劍,換來多年風平浪靜……為的,也不過是一時安寧——這,便是果。”聲音停了停,複又望向一旁木然站定的薛爾矜,道:“而今時不同往日,亂的不是人心,而是多年積蓄膨脹的人/欲……自打四年前劫龍印現世那一刻起,各方門派愈漸趨向於浮躁不安,早前得不到的東西,時間沉澱得久了,便隻會在心底留下一根難以拔除的硬刺。現下大局已亂,沽離鎮內外來人層出不窮,敢問前輩,除了交出薛爾矜以外,還能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阻止事態繼續擴散?”易上閑不露聲色地掃了一眼薛爾矜,道:“你待如何?直接取他性命,還是將他大卸八塊,人皆手握一份?”薛爾矜眸色陡變,眼看即成劍拔弩張之勢,偏在此時,正前方的莫複丘迎麵踏近一步,筆直的目光對準他陰戾昏沉的一雙眸子,隨後,下頜微抬,聲線平靜似水,堪堪平視他道:“……薛爾矜,事情原委你已知曉,到如今,不知你對此項提議,意見如何……?”“我意見如何?”冷笑一聲,薛爾矜抱了手臂,略有輕視意味地凝向他道,“莫掌門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虛情假意前來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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