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次離開洗心穀之後所引起的一切是非紛亂,素來話多的他,並沒有選擇向晏欺坦白實情。一方麵他是存了私心,認定晏欺與他尚存芥蒂,既是有意隱瞞,倒不如相互瞞了也罷——但在另一方麵,他害怕晏欺卷入是非,受到外來勢力的一致排擠,加之那黑衣男人語中態度不明,很難想象他會在暗中做出什麽對晏欺不利的事情。說白了,是想袒護。隻是不甘,甚至那不甘裏還夾帶著大多無法言說的困苦。這般複雜隱忍的情緒,在回到洗心穀與晏欺再見麵的那一瞬間,終究是克製不住,在他麵前毫無保留決了堤。那是他在這漫漫無邊的四年以來,第一次想要捧在手心裏,嗬護一生的人啊!然而彼此之間,相差實在太遠。一個目光悠長,盼望遠走高飛,踏遍腳下繽紛的每一寸土地——一個命數已定,生來輾轉奔波,隻為從一處囚籠,不斷地轉移到另一處囚籠當中,永世不得自由。他喜歡晏欺嗎?毋庸置疑,是喜歡的。但當他迫切回身想要追尋晏欺漸遠的腳步之時,在那雙清澈淡薄的眼睛裏,看到了顯而易見的疏遠與逃離。自那時起,薛爾矜原本昏暗一片的世界,再也無法燃起哪怕一寸半縷微末的燈火。第110章 破碎初冬的洗心穀底, 下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雨。薛爾矜在穀外割開手臂造成的創傷, 回屋時雖已漸呈愈合之勢,體內沸騰躍動的活血卻還在無所顧忌地發著高熱,幾近要將那一副脆弱的四肢百骸生生燃至枯竭。他落了夢魘, 入眠時又燒得渾身滾燙, 因而一旦闔上眼睛,滿腦子便是一道接著一道光怪陸離的錯落身影。先時兄長拉著他的小手,一步一步踏過遍地腐爛破碎的殘肢,從那屍山血海裏探出一寸驚恐戰栗的目光。繼而他微微笑著, 低下了頭,蹲在薛爾矜身邊,字字溫柔低沉地對他說道:“……別怕, 哥會保護你的。”自那之後,每一次夢醒後睜開眼睛,麵前都是一重又一重形同鬼魅的陰森囚籠。身邊原有的同伴血親相繼離去,唯一剩下來的, 便隻有兄長單薄無力的半麵肩膀。他那一雙溫暖的大手, 伸出來,十指展開, 輕輕握住薛爾矜的,一遍一遍開了口,不斷向他承諾道:“別怕,我會一直在的。”“別怕,爾矜。”“我就在這條路上, 等你回來。”我就在這條路上,等你回來。可他獨自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身前身後始終都是空無一人。薛爾矜覺得自己身在冰窟,卻又同時身在火爐。受盡了四年之久的煎熬與痛楚,最後顫抖著朝外探出雙手的那個時候,終於出現了一抹雪白的模糊身影,一言不發地站定在他身邊,像是滿室黑暗中的最後一星燈火,亮得出塵,亦是暖得入骨。薛爾矜仿佛一把抓住了什麽,用那幾乎能將人揉碎的力道,費盡周折想要留住他,渴望他需要他……或者隻是單純地,想要他。一個在陰影暗角裏孑然獨行久了的人,驟然看見一握光線,便是拚了命的,撲上去,衝上去,捧著它,牢牢實實攥緊在手心裏,隻求那星星點點微渺的光暈,能永遠驅走盤踞在他身邊的孤寒。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不屬於他的,終究不會是屬於他的。晏欺曾經手把手地教他讀書,教他習字,教他打獵,甚至一本正經地與他說過許多易懂難懂的道理。他對他說:“你要認真想學東西的話,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聲‘師父’。”於是薛爾矜允了。是當真將他捂在心窩裏養護著,怎麽樣都是好的——隻要晏欺還在他身邊,不再留他孤單一人。薛爾矜實實在在捧出了一顆真心,全心全意地,試圖交付給他。然而這時的晏欺,卻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去,冷冷出聲回絕道:“我活在這世上一輩子,不是為了叫人日日夜夜捧手心裏養。”是了。晏欺他不喜歡這樣。晏欺不喜歡被困在籠子裏。晏欺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看不起他,甚至對他飽含著一絲鄙夷的想法。薛爾矜緊閉雙目,周身駭人的活血像是一頭掙開鎖鏈的凶獸,無時無刻,想要衝破身體最原始的那一層桎梏,將他徹底撕碎吞並,生生噬咬至身首異處,不剩半片殘渣。可他醒不來啊——那般急雨錐心的夜晚。他似躺在世上在最為冰冷的死角,飽受苦寒折磨,血管裏躍動不斷的液體,亦在同時遭受酷烈嚴苛的壓製,久久按捺於身體內部,仿佛永遠難以衝突而出。他試著睜開眼睛,卻是怎麽也沒法睜開。他想要開口說話,雙唇卻是無力而幹澀的,發不出半點聲響。他難受到了極點,甚至瀕臨死亡的邊緣,偏偏在這絕望而又無助的時候,有人輕輕將他攬住,溫暖的掌心,無聲貼在他早已汗濕的後背,像是最初兄長伸往他麵前的那隻大手。有人在低頭親吻他,溫柔又虔誠的。有人在張開雙臂抱著他,極盡珍惜與憐愛。那定是薛爾矜自有意識以來,做過最美好的一場夢了。他有些不願醒來,甚至由衷盼望著能在這一場虛幻無形的大夢裏,做一個最幸福的普通人。之後不必再留困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小山穀裏,日日夜夜守望著那份幾近可笑的執著。——但這又怎會是真的呢?他那怯懦到骨子裏的可憐兄長,正讓人肆無忌憚地把玩在手裏。但凡由他不慎做出任何一步出格的舉動,便是天翻地覆,粉身碎骨,再無活路可言。死亡所帶來的陰影,似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他們誰都沒能力將它掙開,卻是想要撐起手掌,越過眼前密切交織的網麵,摸一摸外界碧藍透亮的天空,廣闊無垠的河山。薛爾矜竭力伸出雙手,是想要出去探一探的。然而夢醒了,眼睛裏還是晏欺那張疏淡寡情的側臉。那個時候,他是真的,難受到喘不過氣來。他走過去,將晏欺溫軟的身體徹底擁住,拚死拚活地攬往懷裏,力氣大得不講道理,聲音卻是異常破碎的,像是孤犬臨別時最後的嗚咽。“……你別走,別走!我不準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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