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雖是這麽個道理,但什麽時候輪到狗徒弟給他撐腰了?薛嵐因眼睛一瞥,料到師父又要開口損起人來了,幹脆伸出一指橫抵在他唇畔,不慌不忙地道:“反駁無效……師父,從今天起,凡事都得聽我的,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晏欺麵無表情,正待順勢教訓些什麽,忽而聞得身後腳步陣陣,似是有人踏雨而來——師徒二人一並回頭,便恰好望見從枕自遠處青石路上揚聲喚道:“二位留步!”彼時雨勢已大,他卻並未撐上一柄雨傘,沿途走來紗衣烏發皆為透濕一片,獨那一雙銳利眼睛刀鋒一般隱隱生出冷輝。“方才族中諸位長老們一時心切,言語之間難免多有冒犯,還望先生能夠見諒……”晏欺眼睫微抬,便剛好能瞥見他拱手作揖時低眉順目的樣子。“怎麽,想到日後還有求於人,便知道提前出來慰問兩句了?”“晏先生誤會了。”從枕躬身微笑道,“老族長深知自明日起一路車馬勞頓,北域南下並非易事,因而由衷懇求先生途中能對遮歡放下偏見,盡力出手照拂。”“偏見?”晏欺嘲道,“我對她有何偏見?”從枕輕聲道:“晏先生說沒有,那便是沒有。”晏欺眸色驟凝,當即一聲冷厲喝道:“放肆!”“……不敢!”從枕畢恭畢敬道,“白烏族百年榮耀傳承至今,雲遮歡乃是繼先祖遺誌的權威象征,不論她脾性如何頑劣懵懂,古往今來規矩不可破廢,先生隻需竭盡全力保她一命,往後我族上下勢必護您一世周全。”晏欺徒手朝外一拂,涯泠劍瞬時脫鞘抵上他眉心近半寸處:“我何時需求你們區區一個低等部族時刻施舍庇護!”薛嵐因渾身一震,但見晏欺眼底鋒芒一如往昔那般盛氣淩人,亦不由緩緩自胸口生出一絲畏懼之意。“你們雲老族長是不是在盤算著,晏欺用不了多久便會撒手人寰,就眼前的局麵而言,並沒有足夠引人矚目的威懾力……所以,能榨幹就榨幹,能利用完也就利用完。”晏欺眯眼笑著,手中一柄寒劍卻一下接著一下毫無規律敲在從枕頭頂,逗貓兒似的,滿滿的一番輕蔑與惡意,“可惜了,你好好在這兒聽著……我就算最後隻吊了一口氣留在這世上,也絕不會懼怕任何類似於此的愚蠢威脅。”從枕徑自埋頭下去,無言之間,隻看得清他那微有緊繃的喉結在上下不斷顫動。“回去告訴你們族長,此番南下一行,是我與穀鶴白之間的私人恩怨。破劫龍印,也是為了能護我徒弟一時安危……至於其他別的什麽,本身與你們白烏族沒有半分聯係。”手中劍尖赫然揚起,晏欺麵帶冰霜,字字誅心地道:“包括此後到往長行居一事,我隻負責順路捎帶,並沒有義務請求易上閑出手幫忙——一倘若一路上她雲遮歡屢屢試圖挑戰我的底線,之後該當如何,你們自己心裏清楚。”第92章 瀾起一個月後, 南域霜降, 又是一年煢煢初冬。禍水河畔,猶自人來人往,恰逢年關將至, 周邊一帶商賈人家生意興隆, 即行即停間,喧囂吆喝聲響更是不絕於耳。眼看如今已是年末返鄉的寂寥時節,然偏不知為何,這臨水而列的大多客居反是愈發駭得熱火朝天, 沿途一遭實實看來,倒頗有幾分人滿為患的勢頭。不過,若是當真想要追究其源頭何在, 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麽不易猜測的難事。聽聞近來沽離鎮外赫赫有名的聆台一劍派,於次年開春之際,即將推選新一任年輕有為的掌門人來取代當前莫複丘原有的職位,而與此同時, 相應的實權亦會在上任當日一並予以鄭重轉交。這樣一則消息在江湖內外火速傳遞開來, 無疑是將本就暗流湧動的南域一方不寧之地給直接炸開了鍋。聆台一劍派在中土一帶究竟擁有怎樣一個崇高地位呢?據說,人家開宗立派的創始人是帶兵打過仗的。甚至繼續往後推移一些, 其曆任每一位掌門無一不是遊曆四方,除暴安良的正義之士,及至延續到了莫複丘這一代,更是一直在想方設法地與外界各大門派結盟交好——因而當年遭得晏欺一人血洗聆台山的時候,這素來口碑甚好的江湖第一名門, 沒少得到周圍一眾同盟幫派的鼎力支援。而今倏然遇得名門易主,眾人據此能夠產生的唯一想法大概就是……莫複丘人快不行了。說不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當真快要不行了。反正十六年前那場血災,莫複丘與晏欺這對死敵俱是傷得不輕——一個瘸了雙腿,另一個幹脆熬白了頭,論誰都不算好過,倒是白可憐了莫家那位如花似玉的好夫人,剛進門的丈夫轉眼就沒了後,年紀輕輕便守了活寡,是個人看了都得惋惜心疼。然而光顧著心疼又能有什麽用呢?終歸不能到那聆台山上將莫夫人給活生生地綁回來——於是乎,一眾人七嘴八舌聚在一堆議論了沒過多久,到頭來,那些該別有用心的還是躲在暗地裏有所圖謀,而那些無所事事的閑雜人等,照例窩在某些偏僻角落裏宣揚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流言蜚語。“這聆台一劍派一朝得以易主,天下局勢必生大變啊!莫複丘當年一統南域的卓越風姿已是日漸消退,往後還有誰人膽敢與他一爭高下呢?”“什麽風姿不風姿的,他一個瘸了腿的殘廢還指望成什麽大器?依我看呐,這一晃十七年都快要過去了,聆台山上也沒什麽格外出眾的後輩人物,唯獨那穀副掌門一人在後默默支起整個門派——你們說,莫複丘倒下去那幾個年頭,還有什麽不是副掌門人事必躬親的?”“說的好,來年開春若是推選掌門,我便賭他穀鶴白勢必成功轉正!”“是了,不選穀鶴白還能選誰?一個有能耐有資曆的大活人,不知要比那半死不活的老瘸子要強過多少倍數!”“——哎,慢著!誰說穀鶴白一定就能當上掌門人的?人家莫複丘都放了話啦,說是這回盼望著能夠培育新人——他穀鶴白算是個什麽東西,名不正言不順的,能眼巴巴地往上爬嗎?”“我可不管,穀鶴白自己不也撂了一番狠話,等著將來掌門推選之日放大招呢,有得驚喜足夠人看了!”“沒錯了!我押一兩,今兒個偏就看穩他穀鶴白了!”“我押二兩!”“那我押……四兩!”河岸碼頭,距東南長行居不過十來裏地的小客棧內,一大早便為著這麽一樁事不關己的無謂話題吵鬧至不可開交。冷風糊臉,都吹不閉這些個一聲還比一聲兒高的窟窿嘴——這不,沒一會兒,正瞧著眼前黃燦燦的驟然一陣明亮,滿桌的碎銀盤纏堆裏無端給人罩上一隻人臉大小的圓口銅盆。“……我就押個盆子在這兒抵著了,賭誰都行,反正不是那姓穀的。”啪的一聲木桌脆響,眾人皆從那如火如荼的爭鬧聲中回神一看,但見人群中央正站了個眉清目朗的年輕人,拔了高的修長個子,一襲煙灰勁袍環腰而繞,正是說不出的放/蕩輕佻。“喏,好生瞧著,這銅盆可是我的全身家當。”靈巧的指節往那冒了光的盆底兒上輕輕一敲,脆生生的宛若一陣鑼鼓聲鳴。那人斜眉一挑,一雙上揚的桃花眼裏盡是難以言喻的寥寥笑意:“我便認定了那穀鶴白,爬不上去,還偏得一咕嚕摔下來!”眾人抬眼看了看他,又低頭瞅了瞅桌上那隻破爛不堪的小銅盆兒,頓隻當這混小子是來光攪局的,二話不說,攔手便一股腦將人往大門外邊連連揮趕道:“去去去,哪兒來的小白臉,專打擾咱大爺們兒之間談正事呢?趕緊滾趕緊滾……”話音未落,方再次仰頭往人堆裏頭匆匆一瞥——哪裏又還有那小白臉的半點身影?人家來了,跟天外刮過一陣風似的,走時竟連半點痕跡也沒能留,獨獨桌上那隻小銅盆隱隱約約閃著點毫不起眼的微弱光芒,倒像是在刻意嘲諷什麽一般,映了滿麵一張張匪夷所思的胡茬臉。——二樓垂簾半掩的雕花廂房外,薛嵐因若無其事地趴欄杆上左右掃過一眼。半晌,自鼻腔裏極其輕蔑地冷哼一聲,正欲悠哉悠哉拉開步伐往回了走,倏而身後傳來嗖的一響,一隻剛炒熟的栗子徑直朝前襲過頭頂近一寸處,啪的一聲,恰巧讓他伸手接過攥指縫裏,低頭輕輕一嗅,哎……還是香的。“讓你出去捎封口信,你倒是吃了飽撐的和人聊上了……薛小矛,有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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