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它係在涯泠劍上那麽多年,我都不知道。”晏欺道:“劍穗而已,又不是人家姑娘家送的信物。”薛嵐因雙唇抿緊,透亮的眼底卻黑白分明。他說:“……我也要。”晏欺愣著看他,一時沒能做出任何反應。“別的師父都給徒弟送劍穗,你怎麽什麽都不給?”薛嵐因撇嘴道,“我也想要!”晏欺知曉他平日裏心思最歪。人家心心念念惦記著劫龍印呢,他那一雙削尖的狗眼睛卻往送出去的劍穗上偏。晏欺無奈問道:“你身上又沒佩劍,要那玩意兒做什麽用?”——敢情這笨師父遲鈍得很,連徒弟在變相找他要禮物都瞧不出來。薛嵐因沒來由讓他給噎了一下。餘光瞥見身後還坐了個礙眼睛的雲遮歡,一時也沒法壯著膽子朝人撒潑打滾,便隻好幹巴巴地咳了一聲,悻悻道:“難道除了劍穗,你就沒別的東西可以送給我了?”晏欺還在發蒙:“……你想要什麽別的?”……罷了,這木頭人兒,論是怎麽去逗他打趣,都隻會是塊不開竅的朽木疙瘩。薛嵐因伸出手掌,似乎很想碰一碰他的臉。然而片刻過後,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繼而覆在他冰涼手背上,輕輕摩挲兩下,溫柔道:“算了,沒什麽……逗你玩兒來的,不急著要那些東西。從枕在想辦法救雲姑娘,我也得優先想辦法救你——既然人都到長行居了,總得找機會進去問他一問。”硬要說起這個,其實是件很頭疼的事情。易上閑脾性古板倔強,向來視晏欺為一顆不共戴天的眼中釘。而今驟然遭他上門叨擾,心中必然要多生出幾分煩悶與不快。且不說讓他親自出麵引導劫龍印,易上閑恐怕連勉為其難看上晏欺一眼,都覺得是汙了自己的眼睛,便更提不得事後還叫他替晏欺療傷治病。何況,遣魂咒帶來的巨大損耗,世上根本無人能醫。晏欺吊著半條命如履薄冰地撐過了整個秋天,心裏很清楚再往後會發生什麽,但他選擇緘口不言,薛嵐因自然也隻作不知。兩人都會盡量避免過於消極的話題,還像以前那樣,該說笑便說笑,該膩歪便膩歪,隻是絕大多數時候,晏欺表現出來那種近乎全然依從的溫順態度,讓薛嵐因感到尤其的不安。薛嵐因不是沒有千方百計地去尋找能夠緩解禁術損耗的最終方法。私下裏熬紅了雙眼翻爛的一本本古籍書冊,以及所經途中街頭巷尾或大或小的一家家醫館……親手煎煮的各類藥方也是以身試驗過後,一日不落地哄著晏欺服下。盡管如此,成效仍舊是微乎其微。晏欺在他麵前,就像是一把鬆軟的散沙,抓握得住,但那感覺實在太虛幻了,彷佛一陣風來,便能輕易吹得無影無蹤。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了,但結果什麽也沒有做成。相反的是,晏欺一如往昔的平靜與安穩,襯得薛嵐因愈發顯出萬般的焦躁與倉皇。晏欺看了看他,很想說沒辦法了,易上閑根本救不了他。但是話在嘴邊耽擱了一陣兒,還是意味不明地道:“先別管這事……我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劫龍印一日得不到破解,穀鶴白的眼睛就會一直盯在你身上。先前是逃到北域暫避風頭,眼下距沽離鎮總共沒多遠路程,我們的一舉一動,很有可能隨時在他掌控之中。”“我能有什麽?最重要的還是你,隻要你沒事了,我什麽都不怕。”薛嵐因低頭捋了捋他耳鬢一束發絲,耐心將那偶爾冒出的兩三縷黑發掩在腦後束冠的青藍色玉帶之下,細細纏繞了一圈,認認真真在他耳際別好。“把你自己照顧好,別老想著為我操心——泥菩薩快沉江底了,還有心情撈別人一把。”薛嵐因道,“早知道會是這樣,我一開始就不該從斂水竹林裏出來。”“——你可以不出來,但你師父指不定會丟下你自己跑出去。”身後幽幽傳來的聲音隔得老遠。雲遮歡那雙鋒刀鑿出的柳眉在數層遮蓋的黑紗下,肆無忌憚地向上揚起。那角度像在嘲諷什麽,但蒙了一層灰的意義確實不夠深刻。“晏欺本就是個慣騙,他要說什麽,要做什麽,何時會經過你的同意?”她就這麽散漫坐在廂房整齊排列的森森桌椅之間,伸手百無聊賴地敲擊著瓷盤裏早已熟透的一顆顆帶殼兒的栗子,仿佛是在借那最後一點殘餘的溫度,為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陰影開脫。第94章 驚變雲遮歡對於晏欺所產生的偏見, 終歸是日積月累的一個過程。其間究竟包含了什麽樣一種微妙極端的情緒, 兩人都出乎意料地明白通透。隻是有些事情挑明了說出口來,反而會讓人難以啟齒。就像她至今深深癡戀的那張故人皮囊一樣,過度執拗的一種喜愛, 在旁人眼裏看來, 其實是另外一種匪夷所思的醜態。薛嵐因知曉她心中苦楚,一時卻無言施以寬慰。顧自趴在欄杆邊上斟酌了片晌,還是道:“雲姑娘,省點力氣, 想些開心的事情吧——你這罵我師父罵了整整一路,他倒沒什麽,我的耳朵反讓你嚷出了一層繭子。”他走過去, 拉開一張椅子,正對她坐下。薛嵐因這人永遠就是這樣,天塌下來了,一張半真半假的笑臉在外擺著, 縱讓人知道那多半是違心的, 卻到底也對他恨不起來。雲遮歡沒說話,大概是真的累了。黑紗覆蓋的一雙眼底布滿了暗紅細碎的血絲, 像是一張徹底展開的巨網。薛嵐因探長手臂前去,碰了碰麵前那盤堆成小山的栗子,推到她眼皮底下,道:“從兄一來一回還需要一段時間,你多少吃點東西, 歇一歇。”雲遮歡揚眉看他。下一刻,抬臂朝前猛地一陣疾掃,將那栗子連殼兒帶果並瓷盤桌布通通揮趕進他懷裏。隨後,字字透過齒縫道:“……惡心。”薛嵐因處之泰然,雲淡風輕道:“誰惡心?”“你。”雲遮歡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身後倚在欄杆邊緣看似若無其事的晏欺,道,“你和他,惡心得要命!”“雲姑娘,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薛嵐因曲指輕輕叩了叩桌麵,不以為意道,“你若要喜歡一個人呢,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用心待著便是了,有什麽惡心不惡心的?”雲遮歡輕蔑掃了晏欺一眼,諷笑道:“你喜歡的人,並不打算與你廝守終生。”薛嵐因道:“我守他就夠了。”雲遮歡斬釘截鐵道:“他快死了。”“他不會死。”薛嵐因定定凝視著她,再一次清晰重申道:“我不會讓他死的,不論用什麽辦法,都不會。”雲遮歡道:“你就這樣確信?”薛嵐因淡笑一聲,倏而不置可否道:“雲姑娘可還記得,當初在不刃關外湖葉鎮的時候,你曾說你心心念念惦記了一個人,並且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尋找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