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不堪重負的他, 很快想出了一個既能保全薛嵐因, 又能安撫各大門派的混賬方法——那就是通過一紙契約的方式,約束諸方公平分配活劍族人身上的血液, 一不可致人死亡,二不可引起紛爭,否則一律免談。說白了,就是薛嵐因活著一天,便得日夜困守在洗心穀底, 無休無止地為他們所有人供給活血。而他本人……居然沒有絲毫想要逃離魔爪的反抗意向。甚至那日出穀回來再見到晏欺的時候,都不曾脫口對他吐露半點事情的真相。他到底想幹什麽?又或者說,在契約一事欲加掩蓋的表層之下,他隱藏著什麽諱莫如深的巨大隱情?直覺告訴晏欺,二人這朝夕相處的大半年時光裏,薛嵐因必定還私自留有另一份不曾告知於人的深層隱秘。隻是後來晏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那一天的記憶異常清晰。晏欺自己親手破的結界逃離出穀,沒過半日又火急火燎地鑽了回去。他繞著薛嵐因住的那間小木屋一連找了好幾圈,沒見著人,不知過了有多長時間,才在院子裏曬滿草藥的小空地上,尋得一粒四分五裂的金屬碎片。那是薛嵐因從不離身的鎏金方戒。那也是薛嵐因第一次開口說要娶他時,興致衝衝嚷著要摘下來的定情信物。十六年前那一場鮮血淋漓的刺骨寒冬,比十六年後北域肆意凜冽的風沙還要冰冷。“再往後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一個大概,我……實在不想提。反正,莫複丘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廢他一雙腿,連帶整座聆台山上下鬧得天翻地覆,事後還難逃各大門派的一路追殺,也是過了一段生死不如的慘淡日子。”那時夜已經有些深了。窗外層疊的月色消匿變幻了數不清多少個回合,然而再一轉眼自那一盞燭燈下遠遠瞧來,十六年前並肩倚在桌前相視而笑的師徒二人,十六年後仍像這樣形影不離地彼此靠近在一起,就仿佛從不曾曆經任何痛徹心扉的別離。“所以,你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麽你每每追問這些舊事的時候,我都悶著沒法說出口了吧?一來是你這小壞蛋,當年瞞了我不少隱情沒有如實相告,二來依我表麵所經曆的那些,勉強回憶起來都是一種煎熬。”師徒二人斷斷續續地說了很久,晏欺幾乎是將十六年前所有發生大大小小的各類事件向薛嵐因簡略敘述了一遍——當然,刻意隱藏了自己當年內心不斷糾繞變換的那點兒小九九。於是從薛嵐因這一角度仔細聽來,除了最後那麽一小段兒值得引人深入思考之外,自家師父基本是在敘述一篇平白無奇的師徒流水賬。“然後我就莫名其妙死了。”薛嵐因單手支著下巴半擱在桌邊,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地道,“直到最後……也什麽都沒跟你說過?”“是啊。”晏欺淡淡瞥他一眼,似乎是想再說點什麽,然而兀自一人醞釀半天,終隻是抬手前去撈了撈茶壺的把兒。“水涼了,熱熱再喝。”薛嵐因下意識將他手背一把摁住,默然半晌,還是貼著指縫一寸一寸地扣了下去,勾卷著那纖長的五指緊扣在手心裏,輕聲笑道:“我還不了解你麽,師父?你啊,那時肯定拉不下臉一直盯著人問。如若依照我的性子來看,沒準你主動軟下來勸黏和兩三下,我就憋不住要直接同你說了。”晏欺挑眉道:“……你是在怨我?”薛嵐因立馬垂頭親了親他的腕骨,道:“不敢,我愛您還來不及。”晏欺低歎一聲,細細替他捋了捋耳鬢的亂發,無可奈何道:“我認為,你當時隱瞞了足有大半年的心事,就算我用盡辦法探你口風,你也不一定會將實情盡數告知於我。就像那日在洗心穀找到你殘缺不齊的屍體之時,莫複丘正好提劍站在你身邊一樣——我光看到表麵那一層東西,就一度認定莫複丘是意圖獨占活劍的殺人凶手。直到現在,那藏了足有十六年的穀鶴白一朝露出馬腳,我才開始懷疑事情並不是像所有人一眼見到的那樣簡單,包括……你也是。”“我?”薛嵐因失笑道,“我怎麽不簡單?難道還騙你不成?”晏欺道:“你看,我們天天擠在一間屋子裏談天說地,什麽話題都會聊一聊,就唯獨沒聽你提起過身邊的親人。”薛嵐因撇撇嘴道:“你不是說人都沒了麽?”晏欺眯了眯眼,明顯不悅道:“那是你說的,我才是聽的那個。”“既然人都死絕了,那穀鶴白披在身上的那張人皮,又是何方神聖?”薛嵐因抓耳撓腮道,“總該不會有兩個我吧?一個劈成兩瓣,澆水施肥還能長出另一個?”“胡言亂語。”晏欺揚手賞他一記爆栗,尤是恨鐵不成鋼道,“那姓雲的丫頭不是說過嗎?二十年前在沽離鎮的時候,碰巧撞見過一次。很顯然的,那會兒人還健在,而且極有可能在往後的四年之間,還與你維持著一段非常微妙的聯係——時間線隨便理一理,有些事情很快會變得清楚,唯一不好判斷的就是……穀鶴白是何時下的毒手,又是何時穿著那張人皮混進的聆台一劍派……”此話一出,薛嵐因思維瞬間轉得飛快,幾乎是想也不想,便直接脫口說道:“師父懷疑穀鶴白就是當年的聞翩鴻?”晏欺搖了搖頭,凝眸沉聲道:“隻是順理猜測,並沒有實際根據。”“這樣一來,很多問題也就能說得通了。當初是聞翩鴻一連抓捕了兩個活劍族人,其中一個落跑失蹤,而他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倆人誰都沒能留下一具全屍,要說最後拚一塊兒了,也不是沒有道理啊……”“——事情想是好想,但手裏沒拿捏半點把握,就平白指認他聆台一劍派的副掌門人乃是邪教誅風門護法,這話擱誰聽在耳朵裏,都隻會覺得荒謬可笑。”晏欺懶洋洋曲了曲身子,微微折腰歪回桌後的木躺椅裏。半晌過去,方又伸出一指叩了叩椅側的扶手,慢悠悠道:“總之,這事兒雖還沒完,但也沒到徹底水落石出的地步。你現在什麽都不記得了,就不要急著自己瞎摻和……如果還像之前那樣光顧著滿地亂竄的話,可別怪為師待你無情。”“如何無情?”薛嵐因眼底一亮,猶自沾了幾分笑意促狹問道:“您還舍得扔下徒弟不管麽?”“……”薛嵐因耐心等了片刻,但見自家師父反應實在難堪,倒也無意過多撩撥,消停一陣,又隨手扯過一張毛毯蓋在他腿上,主動出聲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錯了,不鬧你了。以後什麽都聽你的,你不讓幹的事情,我絕不會自作主張。”晏欺臉色稍緩,剛想說點什麽,忽聽薛嵐因又徐徐開口補充道:“……哦,當然,幹/師父除外。”“你……!”晏欺頓時忍無可忍,一把將毛毯掀開拍在他臉上,咬牙切齒道,“簡直是大逆不道……下/流東西!”薛嵐因聞言仍是一笑,隨即迎上晏欺略帶赧然的僵硬麵孔,彎腰俯身,不露聲色地曲膝跪了下去。晏欺渾身一滯,瞬間自木躺椅上直起腰來,手足無措地前去扶他肩膀道:“你這又是幹什麽?”“我是大逆不道,也是真的喜歡你,師父。”薛嵐因眼中微光漆黑溫軟,似還攜了些許幾不可察的濕潤。“咱倆從前那些事情,都被我忘得太幹淨了,甚至完全不知從何處記起。但我清楚,有的感情……縱然放在心裏,前後隔有十六年,也是不會發生任何改變的。”他就這麽低順而又虔誠地跪在晏欺身前,仰麵托起他細膩卻冰冷的雙手,置於頰側,與之相偎相依,一字字道:“師父,或玉……不論我以往是怎樣打算的,我現在——是真的想要娶你。我娶你,或者你娶我也行,過後的日子,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猝然聽聞至此,晏欺原是布滿驚愕的麵部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柔和溫暖。十六年的歲月匆匆飄逝而過,他亦不再是當年那個會為因內心別扭而勃然大怒的小炸/藥包。少時鋒芒畢露的晏欺放到今天而言,褪去了太多的明朗與尖銳,如今的他單從外表來看,疲憊不堪,暮氣沉沉,就像是單獨一具蒼白無力的空殼。他這個樣子,實在太讓人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