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薛嵐因用力搖了搖頭,旋即又神色灰暗地道,“我不能離開洗心穀。”他這反應,也太絕對了。晏欺本來就隻是說說而已,如今兜頭遭他一次反對,倒無端生出幾分狼狽的挫敗感。“……為什麽?”他忍不住問。“反正……我不走。”薛嵐因低頭端著菜盤,不由分說便擦過晏欺往飯桌邊上衝。晏欺鬼使神差地在他身後跟著,也不曉得自己究竟犯了什麽毛病,竟略帶試探地向他小聲提議道:“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行啊……等再過幾天,我內力自愈得差不多的時候,可以試試帶你一起出去。”“不可能的!”薛嵐因麵色愈發差得厲害,幾乎是有些煩躁不安地叩手敲了敲桌麵,不耐出聲催促道,“過來吃飯。”……這小子,有長進啊。晏欺萬分錯愕地發現,平日裏任人捏圓搓扁的狗徒弟,此番出門一趟,居然變得有脾氣了!“你怎麽回事?”小師父難得沒端出他的臭架子,反而有意緩下了聲音詢問他道,“為什麽不肯和我走?洗心穀有這麽好待嗎?”薛嵐因沒看他,隻凝神專盯著桌麵上各式各樣的菜盤。仿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抬手摁了摁眉心,換了一張淡淡的笑臉回應晏欺道:“對不起,我今天有點……哎,不多說了,師父坐下吃飯吧,出穀的事情日後再議,先填飽肚子要緊。”那天洗心穀外下了很大的雨。師徒二人就這麽相對無言地坐在飯桌前,意興闌珊地擺動碗裏的筷子,菜沒吃上幾口,滿腦子皆充斥著窗外慌急錯落的雨聲。薛嵐因不像往日那樣聒噪地頻頻開口說話。晏欺便也木訥跟著久久一言不發。他想不通為什麽薛嵐因如此執拗著不願出穀——即便他不斷旁敲側擊地提出其實可以一試,這混賬小子也始終一根筋地堅持搖頭。晏欺薄薄一張臉皮,自然不會一個勁地追著人講,寥寥兩三語之後得不到回應,便權當薛嵐因是年年在穀底安逸慣了,縮在這間小窩裏出去不得,於是後來也沒再開口提起。這終歸無緣的師徒二人,一人向往著放達不羈的自由,一人藏匿於與世隔絕的幽僻,短暫的交集本就應當止步於此,待到日子過得久了,事後慢慢回憶起來,也不過成了一段模糊不清的往事。晏欺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甚至非常自信地認為自己從沒拿起過的東西,就一定可以輕鬆放下。然而問題的端倪恰好就出現在當天晚上。後半夜的晏欺是被木屋外頻繁墜落的雨滴聲響猝然驚醒。偏在將欲翻身陷入被褥的前一瞬,隱約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類似於抽泣的顫栗尾音。他第一反應是薛嵐因正在小聲地哭。及至就地踮起腳尖摸黑一路尋到他身邊的時候,這才異常驚恐地發現——人壓根不是在哭,而是彎腰縮在牆角裏無法自控地渾身痙攣。與此同時伴隨而來的,是身體由內至外幾乎勢不可擋的嚴重高熱。——薛嵐因居然發燒了。晏欺頓時讓他嚇得腦袋發蒙。這位打小頂著風霜雨雪一路長大的混世魔王,本就對一切類似於此的病症基本絕緣。加之早年時期養尊處優慣出來的壞毛病,可以說是完全不知如何處理這般可大可小的棘手問題。晏欺試著叫了幾次薛嵐因的名字,可他除了哆嗦著悶哼過幾聲後,就再沒給過任何回應。晏欺還以為他冷,幹脆手忙腳亂地搬來三大床被子將人整個兒往裏一塞,徹底捂了個嚴不透風。不得不說,那時的薛嵐因碰巧沒能死在晏欺手裏,簡直堪稱是奇跡中的奇跡。等沒多久這位傻傻的小師父終於意識到事態有一絲絲不對勁的時候,可憐的徒弟已讓足足三層厚棉被裹得咽去了大半口氣。晏欺趕緊又笨手笨腳地伸手將他一把撈了出來,匆匆擱進自己懷裏,順勢點燃窗前半亮不亮的一盞燭燈,借著勉強微許火光仔細查探他的身體狀況。——出人意料的是,薛嵐因周身的體溫雖然高至燙手的程度,表麵的臉色卻是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安適如常。單從肉眼來判斷的話,他除了身體四肢在不斷發出輕微的抽搐症狀以外,基本與他平日裏活蹦亂跳的樣子別無二致。晏欺的第二反應,就是薛嵐因有可能在穀外給人偷偷下了毒藥。——如若真要是中了什麽無藥可醫的致命劇毒,那他怕是根本就熬不過今晚。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晏欺,隻覺得心底某處被硬生生鑿空了一大塊。“薛小矛,你是不是嘴饞在外麵亂吃東西了?”他再一次滿含恐懼地出聲發問,依然沒有得到半句相應的回答。薛嵐因大半張臉側窩在他穩實有力的胸口,雙目微閉,眉心緊鎖,看起來就隻像是普普通通地睡著了一樣。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半點醫術不通的晏欺,隻能將就著騰出一手去勉力探人脈搏。然而半條胳膊還沒能朝下微微挪出咫尺之距,纖長的五指卻已被薛嵐因緩緩抬起的手掌無聲蓋住。靜謐濕冷的寒冬之夜裏,二人掌心相貼,十指緊扣。那是一種尖銳微妙至心底的奇異觸感。薛嵐因肌膚滾燙,瑟縮著偏頭擠在晏欺柔軟單薄的臂彎。隔著薄薄一層衣料,晏欺甚至能隱隱感覺到他周身遍布疤痕的皮肉之下,幾近是洶湧逆行著向外衝破經脈的沸騰活血。是他體內橫行的血液在作怪!晏欺一下就明白了過來,雖暫且無法探知此狀發生具體的原因,但他非常清楚活血的驟然躁動對於活劍族人本身意味著什麽——一個終日以自殘為慣例的暴戾種族,一旦他們賴以生存的血肉之軀失去了原本足夠自控的理智,那麽最終爆發出來毀滅性的反噬力量,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將他們自身抹除吞並。然而好就好在,晏欺修煉的一身內功素來從屬陰寒,恰在此時足以安撫薛嵐因一身瘋狂躍動的活血。他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股傻勁,想也不想,愣是委屈自己充當個大冰塊,緊緊貼著薛嵐因抱了整整一晚,而與此同時,源源不斷的內力亦是自他手足經脈流竄發散,一點點地滲入了薛嵐因高溫難退的四肢百骸——那一些,都是他晝夜不歇打坐調息的艱辛成果。他幾乎全拿來給薛嵐因退熱用了,甚至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吝嗇。也就是那樣一個無人知曉的夜晚,一向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小師父,攬著他意識全無的小徒弟,一遍又一遍地俯身親吻他不曾舒展的眉梢。隻是翌日清晨薛嵐因從高熱造成的昏厥中漸漸蘇醒的時候,麵對的仍舊是晏欺萬年不變的一張冷臉。但凡是有人能夠看得到的地方,晏欺就會永遠保持那樣一種淡漠倨傲的姿態,遠遠拉開雙方原本親密無間的距離。“說吧。”晏欺道,“穀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是你拚死拚活也不願讓我知道的?”薛嵐因體內湧動的活血已然平靜下來大半。此時歪歪斜斜地跪坐在草榻邊緣,雙目無神,嘴唇緊抿,亦執意僵持著一份刻意的緘默。“說給我聽吧,薛小矛。”晏欺站在他麵前,彎腰俯下身來,極盡耐心平和地引導他道,“活血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生異變——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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