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瑞王刻意偽裝得與柳逸舟性情相投的樣子,每日與他形影不離。柳逸舟並非輕易信任他人之人,但受「情種」的影響,漸漸便將安肅武當做知己,甚至晚上抵足而眠。加上安肅武的刻意引導和誘惑,最終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  這個手段十分卑鄙,安肅武自然不會告訴柳冥。  柳冥隨著安肅武走進昔日的衛國舊宮。這裏已經破敗不堪,多年來無人居住。由於流傳這裏鬧鬼,因此附近都已荒蕪了。蕪城的新城牆也東移了十幾裏。  「我們要住在這裏嗎?」柳冥心裏不太舒服。  他並不想回到這裏,雖然皇宮早已麵無全非,倒塌頹廢,但對出生於此地的他來說,卻仍然熟悉非常。  童年那尊貴而無憂的生活早已離他遠去,他並不想回憶起來。  安肅武道:「你不喜歡嗎?」  柳冥沒有說話。  安肅武輕輕一笑:「這裏的建築物基本上都在當年的大火中焚毀,隻有後麵的飛鴻殿還能勉強住人。那裏離主殿很遠,所以才逃過一劫。今晚我們就在那裏過夜。」  柳冥在一片廢墟中閑庭信步般地走著。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舊衛服裝,寬大的袖口和緊收的腰身,以及下麵隨著腳步輕輕擺動的魚麟垂擺,讓他有一種飄然欲仙的公子風流。隻是此時天色黃昏,他黑發白衣,麵無表情地走在昔日舊宮之中,不由有種詭異的幽懼之感。若是膽小的人看了,怕會以為這裏真的鬧鬼。  「這裏原是昭陽殿。」柳冥指著一片倒塌的廢殿,語氣平靜無波:「是母後昔日的居所。」  瑞王一直跟在他身後觀察著他的反應,聞言便道:「你是否要過去看看?也許還能找到成王後的遺物。」  他原以為提起衛王後,柳冥定會有所動搖和軟化,誰知柳冥卻嗤地一笑,冷冷道:「這裏還有什麽會剩下?就算留下些東西,難道孤要以那些殘破低賤之物來祭懷母後不成?」  瑞王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隻是看著柳冥的眼神更加明亮。  這般孤傲決絕、彷若站在天頂俯視眾生如螻蟻的神明。這才是讓他心馳動搖之人啊!  來到飛鴻殿,這裏勉強還保留著十幾年前的原樣。隻是殿宇也早已破落不堪。  剛才白淨雲已經先行派人過來收拾了一番,當柳冥和安肅武踏進殿裏的時候,裏麵已經簇新一團,點著熏香、擺著屏風,燃著明亮的燭火,彷佛便與當年一樣,甚至還有幾個舊衛宮女打扮的侍女站在一旁服侍。  安肅武是故意的。他要讓柳冥回憶起當年的尊榮,重燃複國的火焰。  奈何柳冥睫毛微垂,清秀的臉上一片寡淡,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不過如果他是讓人一看即透的人,那也不是從小被衛成王捧在手心裏悉心教導的衛太子了。  在眾星捧月的服侍中,柳冥安然若素地吃了晚飯,淡淡道:「孤要休息了,你們都退下吧。瑞王,你也跪安吧。」既然安肅武喜歡玩回憶的把戲,他便順著他了。  安肅武微微一笑,一揮手,那些服侍的「宮女」們都退了出去。  柳冥見他留了下來,心中升起一絲警惕,眉宇微蹙,冷嘲地撇了撇嘴。口口聲聲勸自己複國,卻連一絲太子的權力都不賦予,說白了就是想讓他當個傀儡罷了。  安肅武看出了他的心思,含笑道:「明弟莫怪。我永遠是你的臣子,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君主。不過在戴維複國前,我還是守在明弟身邊比較放心。」  「隨你的便吧。」柳冥起身進了臥室,不動聲色地脫了外衣,徑自上了床榻。  安肅武輕輕吹熄燭火,來到床邊看了一會兒,見柳冥背對著他似乎睡得安然,靜默了一會兒,轉身在旁邊一個臨時搬來的湘妃躺椅上躺了下來。  床上的柳冥暗中鬆了口氣。他有時摸不透安肅武在想什麽。明明身為瑞王之尊,這些日子卻與他同車同房,每次在客棧都把床留給他,自己去睡腳踏,又或打坐一夜難道真這麽怕自己跑了?  柳冥隱隱覺得安肅武看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炙熱,也越來越古怪。他捂住胸口,想到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兄,不由心中暗自祈禱,希望風情已經帶著他去了安全之地。  隻不知師兄現在身體如何?腹中胎兒是否安好?  第十三章  「教主,柳公子的情況不太好,恐怕這幾日便會早產。」  「哦?」坐在蒲團上剛剛收功的人微微睜開眼,雙眉微蹙,道:「蘇無知不是說還可以多保十天嗎?」  「醫聖說他隻能醫身,不能治心。柳公子心事太重,影響了身體,隻怕撐不了那麽久。」  蒲團上的人淡淡地道:「如果自己說過的話都做不到,也不必做我教的醫聖了。告訴他,『蘇無知』這個名字自有人能繼承。」  跪在地上的人聞言,立刻一腦門冷汗,俯首道:「是。屬下這就是去轉告醫聖。」  那人屈膝退下。蒲團上的人慢慢站起了身。  如果此時有外人看到,一定會驚訝於那人一頭灰白的頭發。黑絲之中夾雜著縷縷白發,白發之中黑色隱沒,看上去正邪不分,詭異非人。  這人正是風情。細看他的眉眼,還是那般俊美風流,完美精致,然卻再也不是風情那般懵懂清純的少年神色,而是濃鬱陰沉,眉宇深重,隱有一股懾人的威儀。  他站起身來,體態修長,肩寬腿長,腰肢柔韌纖細,雙手如白玉雕琢般完美。  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物,卻是一個玲瓏球。  這玲瓏球材料一般,隻是普通的香木所做,但樣式卻十分精巧。  捏住球的兩端輕輕一掰,就可打開成兩半,裏麵左右各有幾個小格子,可以放置香丸、碎銀、又或是丹藥等小對象。  這玲瓏球是近些年才流行起來的東西,平時可以代替荷包和香囊掛在腰間,又好看又好玩,還可以時時拿在手中把玩。隻是此物製作精巧,且容易碎裂,有些華而不實的感覺,因而買的人不多。  那日風情也是無意中在街上見到,覺得新奇有趣,用柳冥給的碎銀買了下來,美滋滋地帶回客棧想等柳冥回來後送給他,讓他解解悶。  誰知那夜柳冥回來太晚,沐浴之後便直接睡了,風情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到了第二天醒來時,見柳冥不辭而別,風情又氣又惱,決定暫時沒收此物。  之後……這東西便一直留在他懷裏直到現在。  風情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此物,掌心大小的玲瓏球在他白皙的手掌中輕輕滾動,孤零零的,有些寂寥。  也許這個東西再也沒有機會送給柳冥了。  風情隻覺心口一痛,不由皺緊雙眉。  那柳冥究竟有什麽好?不就是救過自己一命嗎?脾氣又冷又硬,經常麵無表情,說出的話也時常氣死人,恃才傲物,自以為是,簡直是個混蛋!而且這個混蛋還一心一意地愛著別人!  風情雙手一緊,險些將那木做的玲瓏球捏碎。他連忙鬆手,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其沒有受損,又小心翼翼地揣回了懷裏。  他想了想,推門而出,往西院走去。  這裏是明國邊境的一個城鎮。  明國勢力強大,國力穩定,遠非形勢混亂的中原諸國可比。  且四天門的北門之主北堂傲乃明國唯一的異姓王爺,征戰殺伐,手段了得,早已為明國打下大片的土地,目前正在征討西北異族。  隻待明國周邊諸國臣服下來,這天下早晚要被明國與文國平分。  明文兩國似有默契,舊衛之地應是文國的勢力範圍,明國不會插手。同樣,身為舊衛晉州之主的瑞王想把手伸到明國來,也是不可能。因此當日風情才會帶著柳逸舟輾轉來到明國。  他走進西院的裏屋,還沒進門,便聽見裏麵傳來一聲低低的悶哼。然後蘇無知的聲音響起:「柳公子,忍著點,很快就好了。」  風情蹙了蹙眉,輕輕推門而入。隻見靠牆的床榻上,柳逸舟麵向外側側臥著,衣襟鬆散,露出滾圓的肚皮,蘇無知正拿著一個散發著濃濃藥味的棉布巾在他的肚腹上一邊按揉一邊熱敷。  蘇無知看見風情進來,微微一驚,就要起身,風情擺擺手道:「你繼續給他治療。情況怎麽樣了?」  柳逸舟艱澀地抬起眼皮,看向風情,心裏驚覺他的變化似乎比前幾日更加明顯,麵上卻不動聲色地喚了一聲:「風公子。」  蘇無知皺眉道:「柳公子的胎位有些下移,怕早產之日會提前,我幫他用藥物熱敷,再配合按摩,盡量溫暖他的孕囊讓胎兒舒服一些。這樣也許可以延緩臨盆的日子。」  風情嗯了一聲,對柳逸舟道:「你要聽蘇大夫的醫囑。蘇大夫的醫術不錯,一定能保你父子平安。」  柳逸舟點了點頭,額上冷汗未消,強忍著腹中疼痛。  過了半炷香時間,蘇無知手上的棉布巾熱氣消散,按摩得也差不多了,便拿起旁邊銅盆搭著的幹淨布巾幫柳逸舟擦了擦腹部,幫他蓋好衣服,收拾起東西來。  風情道:「你先出去。我和他說會兒話。」  「是。」蘇無知收拾好東西走了。  風情在床邊坐下,問道:「今天感覺如何?」  柳逸舟撐著身子往上躺了躺:「好多了。多謝風公子關心。」  風情瞄了一眼他隆起的腹部,那裏有著柳冥的骨血,讓他又嫉妒又好奇,總忍不住瞥上一瞥。他克製住想要摸一摸的欲望,淡淡道:「我有了柳冥的消息。他和瑞王去了蕪城。」  柳逸舟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風情道:「你不擔心?」  「擔心有什麽用?我相信冥兒能保護好自己。」  風情不悅地皺皺眉:「他會落入瑞王的手中都是為了你。」  柳逸舟抬眼盯著風情,那視線太有穿透力,好似能看透對方的心思。風情有些心虛地別過頭。  柳逸舟道:「你喜歡冥兒。」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風情刹那間有種被揭穿心事的惱怒感,張口要反駁,可是想了想,便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柳逸舟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微微一笑:「不怎麽樣。你喜歡冥兒,我很高興。」  風情挑眉,不悅道:「你很高興?我喜歡他,算起來就是你的情敵了,可是你居然覺得高興!在你心中柳冥到底算你什麽人?你究竟是不是真心愛他?」  他莫名地為柳冥不平起來。  柳冥為了他師兄掏心掏肺,甚至把自己都搭進去了,結果他師兄卻並沒把他放在心上。  柳逸舟垂下眼簾:「你如此激動,說明你是真心愛他。我自然對他有情,否則不會有這個孩子。隻是……我們之間許多事,你是不會明白的。」  風情冷哼一聲:「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管。我答應過他把你救出來,保你平安,就算還了之前欠你們的恩情。  「但柳冥身上還有我要的東西,隻有他能解清我身上的餘毒,所以我一定要回去找他。在那之前你最好能平安產下孩子,否則我也無顏向他交代了。」  柳逸舟低聲道:「那就拜托你了。我會保住自己和孩子的。」  風情無奈道:「可是蘇無知說你心事太重,身子太虛,可能會早產。你就不能想開點嗎?」  柳逸舟淡淡一笑:「有些事如果說放下就能放下,這世間早不知是何模樣了。」說完他話題一轉:「你想摸摸他嗎?」  風情愣了一愣,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柳逸舟拉過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腹上,道:「他正在動,你可以摸一摸。」  風情感覺到手下熱乎乎的皮膚,還有裏麵那滾動的小東西,不由駭了一跳,慌忙想縮回手來,又怕被柳逸舟小瞧,僵著身子不敢動。  那種感覺十分奇妙,說不出為什麽。  風情回到自己的房間,攤開雙手審視自己的手掌,回味起剛才的感覺,心頭十分複雜。  那是柳冥和柳逸舟的孩子,真是……讓他又恨又愛啊!  如此過了幾天,終於到了柳逸舟生產的時候。風情聽到消息匆匆趕到柳逸舟的院子,進門一看,屋裏已經備好了接生的一切事物,藥也煎了起來。蘇無知正在給柳逸舟檢查。  柳逸舟麵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雙腿豎起分開,蓋著被子看不見裏麵,但想必下體是赤裸的。  「啊──」柳逸舟突然揚起脖子低吼了一聲,五官緊皺,一臉痛色。  風情被他嚇了一跳。自相識以來柳逸舟一直淡然自若,善於隱忍,即使是逃離晉州的那段時間,車馬顛簸,喬裝改扮,他也不曾露出一絲痛色,難受時最多捂著腹部皺眉不語,即使呻吟也如悶哼一般。但此時他突然痛叫出聲,倒讓風情愣住。  柳逸舟發作極快,蘇無知鼻尖冒出一滴冷汗,道:「羊水破得太快了,必須趕緊把孩子生下來,不然他的體力支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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