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冥待他離開,終於忍不住撲到床邊,緊緊握住柳逸舟的手,哀泣出聲。 風情站在一旁看著他傷心欲絕的樣子,沉默無語。 他想起那個大雨磅的昏天,自己跟在失魂落魄的柳冥身後,看著他在雨中蹌踉顛倒,又爬起來繼續前行,似乎全世界都沉浸在他的悲傷裏。雨那麽大,他的背影那麽孤單,雙肩那麽沉重。 也許就是在那個昏暗的傍晚,在那另有目的的跟隨中,自己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少年吧…… 一個人可以多麽愛另一個人呢?柳冥的愛也許不是最深的,但卻是最讓風情動容的。他是這麽愛著床上那個人,愛得忘我,愛得心碎,愛得……讓自己嫉妒,也讓自己渴望。 風情轉身離開了房間。他默默地坐在外麵,麵無表情地望著門外豔陽高照的院子。如果此時有人看見他的神情,絕對想不到他的身分隻是個小廝。因為他的神色那麽肅穆,他的眼神那麽深沉,他的氣質……讓人感覺彷佛是一把深藏在劍鞘中的利劍,鋒芒隱銳,不知何時會爆發。 風情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柳冥的腳步聲從裏間傳來,立即神色一變,整個人又恢複了那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廝感覺。 柳冥眼睛紅紅的,不過神色十分平靜,見風情站了起來,便示意與自己一起坐下。 風情給他倒了杯茶,遲疑道:「柳公子情形如何?」 柳冥握著茶杯,輕聲道:「多年憂慮鬱結於心,又曾傷了身體根本,雖然調養多年,但折壽損身還是無法挽回。原本……」他強忍了片刻,平靜道:「現在打掉孩子也來不及了,隻望他能平安生下孩子,再細心調養,拋掉心裏的負擔,我還可保他二十年元壽。」 風情見他態度平靜,彷佛在說別人的事,一時怔愣。聽到後麵,安慰道:「二十年元壽也很長了。這期間再細心調養,多尋些靈丹妙藥,必能延年益壽,平安終老。」 柳冥卻沒有說話。 這些都要師兄能平安生下孩子啊。可是以師兄目前的狀況…… 柳冥閉了閉眼。他的醫術早已超過師父,如今就算師父在,隻怕也想不出比他更好的主意。何況師兄一向心事重重,鬱結於心。如果不放下那些心事,就算平安生下孩子,也難渡心魔那一關。 當年舊事柳冥雖不清楚,但是柳逸舟曾丟失過一個孩子,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親生骨肉,隻這一點,柳逸舟便終生無法釋懷。 這些事柳冥沒法對風情說,對他的安慰也沒有回應。 風情見他不說話,又道:「姚大夫的方子我應該早打聽出來告訴你,是我疏忽了,抱歉。」 每次姚大夫開好藥方,都是交給王府裏的下人去抓藥煎藥,不經風情的手。風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屋內照顧柳逸舟,其它都被別人嚴密監視著,所以也無從知道藥方。 柳冥知道這不是他的錯,道:「這不怪你。你將師兄照顧得很好,我很感激。」 風情暗暗羞愧。他並非做得很好,也不太會照顧人,小廝的工作一直馬馬虎虎。隻是由他做,畢竟比讓王府中其它下人去羞辱柳逸舟要好得多了。 「那接下來……公子有什麽打算?」風情知道屋外還有人在監聽,但他們之前說的話都沒什麽特別需要避忌的,現在問到以後的打算,便向柳冥打了個眼色。 柳冥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目前沒什麽打算。不過一切都隻待師兄平安生下孩子,我才能心甘情願地和瑞王合作。這期間若師兄、孩子、還有你出了什麽事,大不了魚死網破,我是不會善罷罷休的。」 風情沒想到他將自己也考慮在內,不由有些感動。 二人才說話沒多久,白淨雲就回來了。他拿著剛才的藥方道:「王爺說了,柳逸舟的事可由您作主。方子改了就改了,隻要大小均安就好。那姚大夫醫術不濟,枉為晉城名醫,已被王爺轟出府去了。」 柳冥皺了皺眉:「那日後誰來給我師兄看診接生?」 白淨雲笑笑:「柳公子放心,我們會另派穩妥的人來。」 柳冥沉吟片刻,道:「不好。還是讓那個姚大夫來照顧我師兄吧。」 白淨雲挑了挑眉:「為何?」 柳冥淡淡道:「他照顧了我師兄這麽長時間,對師兄的情況最為了解,貿然換人不見得做得比他更好,說不定還會耽誤師兄的病情。」 白淨雲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還是柳公子想得周密。在下會和王爺說的。另外王爺說了,您如果真的不放心,可每五天來別院看看柳逸舟,不用王青回去稟報了。」 柳冥心中喜悅,卻隻是眉間一動,淡淡道:「知道了。」 白淨雲越發看不透這個少年,頓了頓道:「時間差不多了。公子請隨在下回去吧。」 柳冥站起身,向內室的方向看了看,並沒有多做留戀的樣子,隻對風情低聲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請公子安心,青兒一定會盡力照顧柳公子的。」 柳冥輕輕點了點頭,慢慢踏出房門,頭也未回的走了。 當天傍晚柳逸舟醒來時似乎和平時沒什麽兩樣,隻是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 之後每過五日柳冥就來一次,但每次來都是在柳逸舟服藥昏睡的時候。幫他診脈,調整藥方,為他疏導真氣,再叮囑風情些注意事項。 風情雖然不懂醫術,但也看得出柳逸舟的情況在慢慢好轉,人也有些精神了,偶爾還可以在他的攙扶下到院子裏走一圈。 柳冥的事風情一直沒敢告訴他,一來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件事,二來柳冥似乎也不想讓他師兄知道自己身陷在瑞王府裏。 不過風情總覺得柳逸舟似乎知道什麽。這個男人太沉默,心思太深。而且他是柳冥的師兄,這就注定他不是一般人。風情對他從不敢大意,尤其在他清醒的時候。這一點在一個偶然的下午得到驗證。 那日柳逸舟精神還不錯,不想在屋子裏待著,柳冥也說有機會要讓他多出來走一走,運動一下。所以風情很盡責地扶著他慢慢踱出屋子,在院子裏散步。 柳逸舟的肚子已經七個多月,這讓他越來越笨拙,身體也越來越虛弱。不過精神卻是好的。 他們剛散步了一會兒,便聽見前院傳來躁動之聲。柳逸舟站在樹下,似乎沒有在意外麵的聲音。風情仔細聆聽,忽然發現院子裏蜷伏的暗衛走了兩個,隻剩下屋簷後的一個。看來前院的事情不小呢。 他正想著,忽聽柳逸舟低低歎道:「還有一個呢……」 風情心中一凜。 柳逸舟回頭看著他,笑了笑,動動嘴唇,未發聲音地道:「可惜了這個好機會。」 風情輕輕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他的肚子,暗示即使沒人盯著,以他現在的身子也逃不出去。 柳逸舟背轉過身,似乎是累了,靠著大樹休息,其實是避開屋簷後那名暗衛的視線。他仍然沒有出聲,隻是動著嘴唇道:「我走不了,可是你可以走。」 「我為什麽要走?」 柳逸舟笑了:「你來的第一天,我就認出了你。你是風情。」 風情沒想到他仍記得自己。他的易容術大巧若愚,雖然隻是簡單地修改了一下眉角眼梢等小地方,但卻大大地改變了臉部的整體氣質,若非熟悉的人是認不出來的。可是柳逸舟卻第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冥兒……現在在瑞王府吧。」他用的是肯定句。 「嗯。」 柳逸舟眼神一陣迷離,喃喃道:「還是讓他找到了……是我連累了他。」 風情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 柳逸舟回過神來,淡淡道:「有機會你還是回去他身邊吧。留在我這裏也是無用。」 風情輕聲道:「他不放心你。」 柳逸舟沒有說話,隻是神色越發低落,臉色有些蒼白。他想讓風情轉告柳冥,不要為了自己陷在這瑞王府,早點離開。可是他知道冥兒不會聽他的。隻要自己還在安肅武手上一天,冥兒就會為他留在這裏一天。 風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低聲道:「你想離開嗎?或許我有辦法。」 柳逸舟看了他一眼,沒有問他有什麽辦法,而是問道:「為什麽?」 風情淡淡道:「你知道,你不走,他是不會走的。隻有先讓你離開,才有辦法帶他走。」 柳逸舟沒有說話。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沒多少時間考慮了。」風情看著他的肚子,聲音極輕極輕。 兩名去前院看情況的暗衛又悄悄潛伏了回來,看見院子裏風情神色恭謹地攙扶著柳逸舟,繞著大樹慢慢遛達。直到柳逸舟氣喘籲籲地道:「累了,我們回吧。」 「是。」 除此之外,似乎二人再沒說過別的話。 柳冥不知道風情在做何打算。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如何調理師兄的身體和如何應對安肅武牽製住了。所以當安肅武闖進他的院子,冷聲道:「柳逸舟被你的小廝王青救走了。」 當時柳冥真的十分驚訝。安肅武看他的神情不像作偽,道:「你不知情?」 柳冥努力抑製住自己的激動,淡然道:「現在知道了。」 安肅武似乎並不如何惱怒,反而有些淡淡的欣慰與驕傲:「果然不能小瞧你。不愧是明弟。那個王青到底是什麽人?我派人查了兩個月,竟沒能查出他的出身來曆。」 「我也不知道。」柳冥坦然道:「我隻是偶爾救了他,對他的出身來曆毫不知情。」 「你就那麽信任他?不怕柳逸舟落入虎口?」 柳冥冷笑:「再差也不會比落到你手裏更糟糕了。與你相比,我寧願他被王青帶走。」 「你──」安肅武深吸了兩口氣,強忍住怒火:「明弟,你別高興得太早。柳逸舟身懷六甲,他們走不遠,我會將他們找出來。至於你……不要以為柳逸舟不在,你就能離開這裏。」說罷拂袖而去。 柳冥知道師兄逃離後,安肅武對自己的看守會更嚴。不過他隻希望師兄能一切平安。另外,他從神冥教千方百計弄來的《靜心訣》,希望能對師兄有所幫助。 過了幾天,安肅武一直沒有找到柳逸舟和風情。柳冥漸漸安心。他見識過白淨雲的手段,知道他身為安肅武的第一心腹,肯定會全力搜捕師兄。而風情的實力究竟如何,是如何救走師兄的,他一點都不知情,難免提心吊膽。 這日安肅武又來找他,似乎還是往日那般模樣:「明弟今日過得如何?」 柳冥放下手裏的書,淡淡道:「還是老樣子。」 安肅武笑笑:「看來我是小瞧你那個小廝了,淨雲到現在還沒找到柳逸舟的下落。我原想柳逸舟不便遠行,應該還藏在城裏,可如今看來,說不定他早已逃了出去。」 柳冥不知他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話,幹脆什麽都不說。 安肅武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明弟,你想不想知道我與逸舟當年的瓜葛?」 柳冥心下一跳。 柳逸舟當年回穀時神智瘋癲,前塵盡忘,自然不可能對他講述自己的遭遇。後來雖然神智漸漸好轉,卻始終沒有想起當年的舊事。不過前些日子他與師兄在蕪城重會柳逸舟已經解開忘塵恢複了記憶,但二人還沒來得及說起這些便再度分離。 說不好奇是假的。柳逸舟當年究竟是如何和安肅武好上的,甚至還曾生了一個孩子,此事一直是柳冥心中的結。 在穀裏時,他和師兄兩情相悅,但其中有多少是多年的情分,有多少是柳逸舟神智混沌時的胡塗,還有多少是真正的情意……柳冥委實沒有把握。 安肅武並未理會柳冥的反應,彷佛陷入回憶,自行開口道:「當年我與逸舟在湘湖相遇。我第一眼看見他時,他正站在岸邊,一身黑衣,氣質冷肅,行人遠離。我一看便知他是江湖人,當時正在下雨,我在湘湖上遊船,也不知怎麽就開口相邀,請他到船上避雨。現在想來,說不定這就是緣分。」 安肅武一向喜歡招攬江湖人。他自己身為王爺,行事作風卻是一派江湖氣息。當年與柳逸舟相遇,對他產生好感,主動相邀,也不稀奇。隻是當時安肅武沒有想到他邀請到船上的,竟是與自己有如此多瓜葛的人。 安肅武繼續道:「我本沒想到他會答應,誰知他竟真的上船來了,那一手輕功實在漂亮。不過他可不是什麽好客人,那一晚,竟將我船上珍藏的十二壇美酒都飲了個幹淨。後來我才知曉,那次他出行任務,誤殺了一個無辜之人,心下懊悔煩悶,才一時衝動跑到我船上喝酒。」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輕輕歎道:「逸舟外冷內熱,外剛內柔,實不應做一名殺手。行殺戮之事,卻良心未泯,存正義之心,這是他的悲哀。」 柳冥聽到這裏,忽然心中一緊。安肅武那淡淡親密的口氣,那隱隱憐惜的評語,讓柳冥恍然發覺,安肅武與師兄的熟悉程度並不亞於自己。而且讓人心驚的是,似乎他比自己更加了解師兄。 柳冥突然意識到,他認識的柳逸舟,隻是靈隱穀中的大師兄。而穀外的柳逸舟究竟是什麽模樣,他毫不知曉…… 他心底泛起一股不安,不想再繼續聽安肅武說下去。他隱隱覺得聽安肅武說得越多,他離師兄就越來越遠。 安肅武卻不知道他這番心思,停了片刻,繼續道:「當時逸舟喝得酩酊大醉,一連三日未醒。我當時正要回城,沒辦法隻好將他一並帶了回來。 「我原先隻當他是一名普通的江湖高手,單存結納之心。他在我府上住了些時日,我們相談甚歡,互為知己。隻是他身世隱秘,一直不願與我多說,我也不曾追問。若不是我後來偶然發現……隻怕現在我們會成為一對真正情投意合的情侶也不一定。」 安肅武的口氣平淡,但其中蘊涵的信息卻讓柳冥愈加心驚。他終於忍不住追問:「你發現什麽了?為何後來如此對他?」 安肅武看了看柳冥,忽然淡淡一笑,那笑容有些冷,還有些自嘲之意,意味難明。 「明弟,你可知你父皇母後,當年是怎麽死的?」 柳冥臉色一變,抿了抿唇:「當年兵臨城下,蕪城大破,衛成王與孝獻皇後自焚而亡,天下皆知。」 安肅武冷冷一笑:「自焚而亡?敢問明弟,當年你可是親眼看見先王與皇後自焚的?若我沒有記錯,那時你已被大內侍衛帶著逃離了皇宮吧?」他不待柳冥回答,仰天打了個哈哈,聲音愈加嘲諷:「自焚?自焚可真是最好的選擇啊。人都燒成一把灰了,有什麽線索也都難以查到了。」 事關親身父母,柳冥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喝道:「你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