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羅優曇花與伊蘭相生相克,而你身邊那個小丫頭乃魔胎化成,曾受優曇之力洗精伐髓,這才能傷了伊蘭一隻惡眼,否則你們幾個誰都逃不了。”琴遺音舒展著手指,“她是跟著你掉下來,不過很快被魔氣衝撞開,我隻拉住了你,沒心思管她落在哪兒了。”暮殘聲吃了一驚,可他沒有質問琴遺音為何不救白夭,而是趕緊定下心神,試圖放開神識去搜尋白夭的下落,結果神識剛一展開就如被毒水腐蝕,疼得他臉色一白。琴遺音拂袖布下一個結界,道:“這裏盡是魔物穢氣,而你修的是清正之道,一旦外放神識就易被汙染,還是明哲保身吧。”暮殘聲頭疼欲裂,琴遺音的話喚起他腦子裏雜亂的記憶,他想起自己在與伊蘭對視後一度墮入魔障,想起他重傷了鳳襲寒和蕭傲笙,還想起了白夭如同野獸般的拚命拉扯,和最後跟他一起撲入黑暗的畫麵。他臉色蒼白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上麵還有幹涸的血跡,似乎洗不掉了。“那鳳家的小子一身甲木真氣,死不了,你那個師兄皮糙肉厚也沒有性命之憂,與其擔心他們,不如想想你自己。”琴遺音看透了他的想法,出言提醒,“你們出行未歸,重玄宮那兩個老不死肯定會帶人來尋找,一旦他們會合,必然會設法封鎖吞邪淵的漏網裂隙,到時候你可就真出不去了。”暮殘聲眉頭一皺:“你一直在監視我們?”“話不要說得這樣難聽,我在關心你。”琴遺音故作委屈,“好歹也是露水姻緣的關係,你怎地對我如此無情?”暮殘聲一口真氣差點走岔,猛咳了幾聲:“你、你胡說些什麽東西?”“優曇幻境裏,你主動親了我,那可是頭一遭呢。” 琴遺音眼角斜撩過來,“若不是因此,鬼才救你這不解風情的東西。”“我那是……”暮殘聲有心想反駁他,可又覺得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自己做了就是做了,現在何必矯情?因此,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黑著臉轉移話題道:“我去找白夭,後會有期。”擦肩而過的刹那,琴遺音突然拉住了他,側首問道:“何必呢?那丫頭隻是魔族引你們入陷阱的餌,如今已沒了價值,誰知道眼下是死是活,況且你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她這次也算還你的恩情,無須再枉費心力了。”暮殘聲撇開他的手:“不說什麽恩仇因果,除非我親眼看到她死了,否則我不會把任何同伴扔在這鬼地方。”“那我呢?”琴遺音不依不饒地問,“你就舍得丟下我?”“你不是跟姬輕瀾一夥的麽?”暮殘聲冷笑,“心魔,你出現在這裏,當真隻是為了救我嗎?”“那你執意要去找白夭,也隻因原則道義嗎?”琴遺音環臂而立,“正所謂‘冰雪謝白,桃華夭夭’,取冬去春來容華生之意,這名字當真不錯,可我記得之前跟在你身邊那個瞎子,也擅奏一曲《容夭》,對吧?”暮殘聲十指收緊,冷冷地看著他,結界幽光映在他臉上,如染了血一樣。“你是真的喜歡那瞎子,可惜他命不好,我記得是在寒魄城中灰飛煙滅吧,看來跟在你身邊的人,下場……”琴遺音這專踩痛腳的話還沒說完,喉嚨就被一隻手箍住。暮殘聲深呼吸了兩口,才道:“聞音也好,白夭也罷,都跟你沒關係,無須你置喙。”“我對螻蟻沒有興趣,隻是你為此生出了執迷,由不得我不留意……”琴遺音被他拿捏脖頸倒是不慌不怒,輕笑道,“大狐狸,我隻怕你分不清。”暮殘聲低下頭,手掌微微顫動了片刻才鬆開,啞聲道:“我知道……”聞音死後三天,他站在風雪裏妄想著人能死而複生,到了第七天那一場似真非真的醉夢,他又妄想著人能隔世相逢。暮殘聲抱著這樣的願望,強迫自己淡忘聞音死去的事實,甚至在幻境裏看到嬰孩的那雙眼睛時,有一刹那幻想這也許就是相逢……這種前所未有的執妄在他心裏落地生根,可是眼下直麵琴遺音的詰問,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那就是聞音已經死了,縱使真有輪回轉世,那也不再是今生這個讓他心動的瞎子。他這麽一晃神,琴遺音就冷不丁變了番模樣,熟悉的藍衣青年伸手擁抱住暮殘聲,用他做夢都想聽到的聲音溫柔地道:“大人,隻要你想,我隨時可以回到你身邊。”暮殘聲一驚,下意識地把他推開,隻見“聞音”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低眉淺笑,長袖輕垂,一雙有些黯淡的眸子微斂,依稀還是暖玉閣裏撫琴弄弦的琴師,可惜人生千百轉,皆不若初見。“……變回來。”“你認為我不是他,就不配用這張臉?”輕笑一聲,“聞音”向他走過來,“天生萬物,法相萬千,其中皮囊色相最易腐朽也最是虛幻,你若是當真心中有他,何必怕看一張臉皮?假如他年隔世,他當真站在你麵前,變作了另一個人的模樣,你也不再敢相認相知?倘若這樣,你也不過是愛上了一副皮囊,既如此還管什麽皮下何人怎般心腸?”他雙手搭在暮殘聲肩膀上,縱然那眸子黯淡依舊,仍讓暮殘聲有種被人逼視的感覺。“咱們可以做個交易。”他低下頭,耳鬢廝磨,“我就用這皮囊與你雙修,一全你心中求不得的執妄,然後我拿走你的魔障,還你一個活生生的聞音……怎麽樣?”暮殘聲一驚抬頭,正對上“聞言”微笑的臉,一瞬間心頭巨震,仿佛有千樹花開在眼前,隻想著一笑傾盡春色,再也不管什麽夏雨秋風。他修行了五百年,到如今成就八尾之體,離最高境界隻一步之遙,可這一步是咫尺也是天塹,多少天賦異稟的狐族都止步於八尾,除了自身之外沒有外力可輔助。對暮殘聲而言,他半生苦修不思情生意動,縱臨天劫也不屈膝待斃,可他為聞音亂過分寸,又在成就八尾之時失去了這個人,原本會因為歲月殊途衝淡的感情變成了劫數,化成了他修行路上的一個魔障。此時他望著這張熟悉的臉,心頭不知何起一股衝動,著魔一般想道——這魔物神秘莫測,手段通天,正道視生死如常規,魔道卻行逆天之事,那麽琴遺音若要救回一個已死的人,也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如果聞音能夠回來,他能否化解心魔,一全執妄?他將不受魔障困擾,與喜歡的人長久相伴,在修行路上順心如意,成就九尾之境,然後……平日裏被掩藏在心底的執妄與幾百年喜怒歲月交雜,暮殘聲的目光漸漸渙散, “聞音”伏在他肩上輕笑:“大人,你五百年苦修卻因為遇阻,聞音心下何安?我願意回到您的身邊,陪您步步紅塵,等到您修成正果,我也嚐遍世間悲歡喜樂,一生終了情義全,好不好?”暮殘聲猛地睜開眼,他緩緩地反抱住“聞音”的背脊,兩道人影幾乎要合二為一。他眼中已經沒有了旁的萬物,自然也看不到幽光結界之外,那一樹玄冥木仍在,琴遺音好整以暇地倚靠著樹幹,伸手撈過樹枝,撥弄著那朵染上黑紅的花苞,有一片花瓣顫顫巍巍,似乎隨時可能綻放。遠遠地望過去一眼,琴遺音覺得有些可惜,這妖狐半生不識情與欲,他費了一番心血才在對方心境上打開縫隙,隻待繼續施展手段去培養,奈何伊蘭惡相的惡生道法太厲害,琴遺音能夠吸走魔氣卻不能拔除已經滲進暮殘聲心中的惡念,除非他自己能夠勘破魔障,否則就隻能淪為伊蘭惡相的傀儡。琴遺音有些猶豫,如果暮殘聲不能及時醒過來,自己是該放任玄冥木搶先吃掉他的魂魄,還是徹底放棄他呢?他要是死了的話……真是可惜了。正當他難得躊躇,耳尖忽然動了動,霍然抬起頭來。由玄冥木根係幻化成的“聞音”正在對暮殘聲低聲笑語,它其實非常自得,這是婆娑天之主都不能獲得的獵物,現在就被自己抓在手裏,主人讓它引出暮殘聲心底的魔障,它是如此聽話地照搬,可滿心想著利用這難得的機會把獵物吃掉,一口也不留給主人。它將頭放在暮殘聲肩上,嘴唇裂開到耳根,細密的尖牙如一排排刀刃暴露出來,眼看就要咬在暮殘聲頸側,忽然停止了一切動作——有火焰從暮殘聲的掌心流竄出來,迅速包裹了“聞音”整個身軀。“你……”它的尖聲大叫隻喊出一個字便戛然而止,頭顱猛地扭轉到背後,透過結界看到琴遺音背後的玄冥木主體血光大聲,花苞上的黑紅盡數褪去,又變成潔白如雪的模樣。主……人……喉嚨裏滯澀無比,在它驚恐的目光中,言笑晏晏的琴遺音摘下了花苞,將其一瓣瓣吃進了嘴裏,它還來不及求饒,身體就在火焰裏化為灰燼,琴遺音背後的玄冥木也頃刻枯萎,變成了他腳下微不足道的一團泥。“不聽話啊……”琴遺音這樣說著,麵上卻不見可惜,他抬步走向暮殘聲,溫柔地把有些發抖的妖狐抱住,“惡生咒已經拔除,恭喜你勘破魔障。”暮殘聲耳中轟鳴如有暮鼓晨鍾交響,他怔怔地看著琴遺音,周圍什麽都沒有改變,剛才那鬼使神差的幾息時間仿佛隻是自己的幻覺,可是他後知後覺地摸了把臉,發現自己竟然落了淚。“剛才……”“你中了伊蘭惡眼裏的咒,使得心中魔障瘋長,我便用點手段讓你去直麵它。”琴遺音擦掉他的眼淚,“你若是沒有醒來,我會放任它殺掉你,雖然很可惜,但我不喜歡失敗者。”可你醒過來了,哪怕我損失了一株玄冥木,錯過難得能擊潰你的機會,我也覺得高興呢。琴遺音微微斂目:“伊蘭能使心中的惡念無限放大,心有執迷的人將麵對誘惑難以自拔,你該是看見了讓自己入妄之人的模樣,為什麽……你能醒過來呢?”暮殘聲麵無血色地道:“我不想……侮辱他,也不想侮辱自己。”“侮辱?”琴遺音覺得有意思,“多少人求不得的美夢,你覺得是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