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次談到這個話題都會這樣,虺說服不了她,她也不能讓虺改口。最終,青衣男子看到天色晚了,送了一盞燈籠催她回家,澄黃的火光將她身周三尺照得亮亮堂堂,不管什麽鬼魅蛇蟲都不敢接近。她盯著那溫暖的火焰,如望著虺的眼睛,腦子裏麵想著認識以來發生的一切,不知不覺就走了岔路。眼前是陡峭孤崖,乃後山地界,根本沒有能立足的地方。聞蝶一不留意差點踩了空,這才驚得回神,剛要轉身往回走,背後就傳來一股大力,將她推了下去。連一聲短促的尖叫都來不及,她被摔暈過去,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滾進了一個崖洞裏,幸好人無大礙,手中緊握的燈籠也還在。然而燈籠照亮了環境,也帶來了禍患——她看到了刻在洞裏的那幅壁畫。越往後看,她就越抖得厲害,寒意從背脊蔓延向四肢,可是在心底卻有一絲沒來由的火熱隨著壁畫內容的推進,一點點在心中燒灼起來,這讓她覺得煎熬難耐,又像是有無數螞蟻在搔。如果真正的山神是蛇妖化成,如果神位可以更迭,如果……一雙手從黑暗裏伸出,輕輕地把她攬住,一股帶著血腥味的馥鬱香氣籠罩過來。她不敢回頭,隻能低頭看著那雙手臂,纖細白皙,就像凝脂美玉,指甲是鮮豔欲滴的紅色,像剛塗上的人血。“我們做個交易吧。”手臂的主人對她耳語,屬於女子的聲音滑膩綿軟,“你幫我,我幫你……噓,別拒絕,聽聽你自己的心,它跳得好快呢。”聞蝶的目光仿佛長在那幅壁畫上,嘴唇翕動:“交易……”“我幫你將心愛的人送上神位,你幫我把現任的山神推下魔道,各取所需,兩不相欠,好不好?”“我……”她驚醒過來,拚命搖頭,“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可是你愛他呀。”聞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推拒的聲音都戛然而止,這一刻她猛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撫上心口,喃喃自語:“我……愛他?”“女人呀,最愛口是心非。你若不是愛他,怎麽心心念念都是他?你若不是愛他,怎麽會把七情六欲都付諸於他?你若不是愛他……”女子的低語變作笑聲,“怎麽會想把一生都獻給他?”最後一句話仿佛戳中了聞蝶心中不為人知的深處,她冷汗涔涔,渾身戰栗。“愛一個人沒有錯,為他打算和付出更沒有錯,不要抗拒,乖乖聽話……”女子舔舐著她的耳垂,“你想不想看他高高在上,想不想看他意氣風發,想不想一生陪著他……你要是想,就握住我的手吧。”欲望是被壓在心底的野獸,一旦有了打開柵欄的那隻手,便再回不到囚籠。聞蝶閉上眼睛,顫抖著握住那隻不知何時撫上自己心口的手掌。溫涼如玉的手臂,變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木杖,耳畔低語的女子消失不見,聞蝶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著巫的袍褂,站在空無一人的廟宇偏殿裏,手中木杖貫穿了破舊神像的胸膛,裂痕從洞口迅速蔓延,將整尊石像完全崩碎。那一瞬,她的耳朵裏似乎聽到了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可是整座山靜悄悄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聞蝶步履踉蹌地走出去,剛出了廟門,一陣風就掛了過來,她痛苦地彎腰咳嗽,竟然轉瞬變成了蒼老的神婆,青絲變白,皺紋密布,腰背也佝僂下去。她以為自己會這樣咳死過去,然而一股暖意從額頭傳來,神婆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木屋裏,剛才隻是夢到了從前。多日不見的虺神君坐在床畔,用手擦掉她額上冷汗,同時渡入一縷氣息減輕她的痛苦,溫聲道:“做噩夢了?”“大人……”神婆艱難地喚他一生,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難聽,就不敢再說話了。她隻能用已經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這位自己陪伴一生的神靈,無聲無息,淚流滿麵。昔年君是青山石,我尚楊枝綠柳腰;如今春盡楊柳敗,青山依舊石未老。她的確用了一生去陪他,可終究也隻是神靈漫長一生中的過客。這一瞬,長久以來都被理智壓抑的念頭無法克製地冒了出來,神婆費力抓住了虺神君的手,喉嚨裏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我……我快死了……”虺神君身體一僵,他反握住這隻枯瘦的手掌,將暖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眼淚從神婆眼裏止不住地流下,她用盡力氣說道:“我……我不想死……我還想陪伴您……我還有……很多事……沒為您做到……我、我舍不得……”“小蝶,這四十五年來我感謝有你的陪伴……但是,你這一生過得太累了。”虺神君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已經夠了,小蝶。”神靈的溫柔多年不變,可是神婆在這一刻首次對他的溫柔生出怨憤——為什麽我要死了,你還如此溫柔從容呢?我對你有至死不休的牽腸掛肚,你對我就沒有不甘不舍的挽留嗎?我這一生對你來說,終究隻是過客嗎?多年前種在心裏的那顆毒種,在此刻破土發芽,在不見天日的深處長出一朵殷紅如血的花,含苞待放。虺神君陪伴了她整整一夜,次日神婆的身體便恢複些氣力,她讓聞音扶著自己出門走走,這個被她為了山神大人暗自當做活祭養大的瞎子,竟然成了整座山上對她最好的人。她又聽到了村民們的議論聲,內容大多與虺神君有關,自從三年前那場祈願不成的鬧劇過後,村裏本就意氣用事的年輕人更加對山神不滿,再加上唯利是圖的村長的默許,連帶著老人們也漸漸被帶偏了想法。春祭取消,香火冷淡,作為神婆的她也纏綿病榻,虺神君卻好像早已預料到這個結局,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閉關不出。然而他有平常心,神婆卻意難平。這些目光短淺的利欲之人,眼裏隻看得到蠅頭小利,為此數典忘祖,等到了山窮水盡才知跪求神靈庇佑,可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他們都該嚐嚐背叛山神的報應,苦果吞得越多,以後才能學乖。這樣的念頭在她心裏瘋狂滋生,那朵暗處的花被惡意滋養,隻見重瓣綻開刹那,露出一張男子人麵,不等她看清,花已轉瞬凋謝,人麵像一陣風,順著呼吸從她體內抽離出去,消失在茫茫山林間。這一瞬,身邊的盲眼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警惕地轉過頭,可惜沒再發現動靜。七天之後,三首蛇妖出現在眠春山上,她的怨念實現了,一切卻徹底亂了套。人首蛇身的妖孽抓住她的頭發,像極了心中曇花一現的那張臉,神婆終於確定當年的魔物騙了她——對方根本沒有把入魔的山神帶走,而是把被封印的他藏在了她心裏,讓他日日夜夜看著物是人非,被她心中的貪嗔癡年複一年地浸染,直到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神婆當年做了那件事,有過後怕,卻從來沒有後悔,她想過自己會遭報應,所以暗中修行秘法並收養至陽之體的聞音,可她沒想到這個報應竟然是虺神君替她受了。那樣溫柔善良的虺神君,被她用一生守護的神靈,為了她對一個妖孽跪地磕頭,被自己庇佑多年的村民千刀萬剮,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滿地的血似乎都從眼睛淌進了她心裏,湮沒了其中最後的理智。多年魔障在心間,一朝化成惡鬼麵。“……”神婆終於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崖洞,累贅的身體都成了匣中枯骨,隻餘下這怨恨之靈。站在眼前的不是虺神君,也不是蛇妖,而是笑容清淺的盲眼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