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受傷,體內亦無外力作祟,隻是五髒自然衰竭,氣血也現出枯槁之相。”柳素雲撩起聞音的頭發,“你看他的發根灰白,雖然外表還沒顯露,但是身體底子已經開始步入衰老了。”暮殘聲看著那點白色,先是皺眉,然後遲疑著撫上自己的脖頸——聞音本來和眠春山村民一樣因為陰蠱詛咒而受長生之苦,在蠱蟲消失後,用陰氣和怨力維係的皮相頃刻崩潰,他也該和眾人一起化為枯骨,隻是因為在那之前他已經與暮殘聲訂下了完整的契約。契約內容是查出眠春山百年悲劇的真相、向幕後禍首討公道,代價是聞音自己。如今暮殘聲雖然查明了眠春山三代山神更迭之謎、阻止了蛇妖以魔身奪神位,也抓出了身為陰蠱之主的神婆,可是在這一切恩怨背後還有那個推波助瀾的魔族逍遙在外,至今其真實的身份與目的皆不明。因此,契約隻算完成了一半,身為締結者的聞音雖然失去長生不老之身,卻被這力量與暮殘聲綁在了一起。“你的身體最近有何異常?”柳素雲發現了暮殘聲這個動作,過來查看後肯定了他的想法。妖狐脖頸上的白色咒紋已經變灰,乍看像是斑駁在皮肉上的裂痕,他仔細想了想,道:“較往常容易疲累,嗜睡多夢,有時候會恍神。”“這就是了。”柳素雲麵色肅然,“你此番魯莽了,此契約雖然簡單常見,但是因為它的強製約束力在五境應用極廣,這個人早該死去,憑借契約分享你的生命力才苟延殘喘到現在……殘聲,你得慶幸他隻是個凡人,壽數與我等不能相比,否則你一半的命都要分給他!”暮殘聲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當時沒想到這麽多,他……應該也沒料到這背後的水太渾。”“你在替他開脫?”柳素雲聽得稀罕,“狐族可是出了名的談情不談心,怎麽你的心腸這樣軟?好孩子,聽姑姑一句勸,人族跟我們到底不是一路的,別太認真了。”“我……”暮殘聲本來想說兩人沒有什麽需要談心論情的關係,可是話到嘴邊又想起初見時青年垂首撫琴的模樣,轉瞬間眼前似有流光飛過,轉動了相處時的數個日夜。柳素雲說的沒錯,自古人妖殊途,聞音對他來說終是過客,可是雁過尚且留聲,聞音又會給他留下什麽呢?最終,他隻是將聞音的手塞回去,掖了下被角道:“我曉得,謝柳姑姑的好意。”柳素雲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沒再多話,轉身出了房門。暮殘聲拿黑琉璃罩住人魚燭,屋子便暗了下來,他在軟榻上盤膝打坐,運行內息流貫氣海百脈。除了外五雷,他還修行《百戰訣》和《浩虛功》,前者為外修武道,以剛烈殺伐為主,後者是內修心法,卻走中正平和的路子,與人族道修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一剛一柔內外兼修,才能讓他在追求戰力的同時堅守本心,不至於迷失心智,墮落為嗜血貪欲的雜碎妖物。淨思說《浩虛功》是她所創,可《百戰訣》出自另一人之手,多的便不再提。暮殘聲修行這些年,隻覺得《百戰訣》裏的招式都少花俏,每一下都帶著殺機,唯有在戰場上刀口舔血多年的人才能將其創出,可是他這些年遊曆在外,沒聽說過這樣的人物。想到這裏,他驚覺自己的思緒又遊散,趕緊摒棄雜念,引導真氣從靈台遊走,滌蕩身心,幾息後便入了冥思境界。溫暖柔和的真氣漸漸將妖力安撫下來,連同殘留在體內的天雷之力也被引導著流入氣海,那裏漸漸形成一個漩渦,以緩慢均勻的速度旋轉著,內息都匯聚過去,元神在最中心現身,長得與妖狐道體一般無二,亦是五心朝天,內與外似無分別,身與心融為一體。躺在床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頭顱無聲轉過,目光落在盤膝打坐的白發妖狐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了笑容。聞音輕輕吹出一口氣,化作一道黑煙,隨著妖狐的呼吸吐納湧入七竅,直貫心脈。氣海之內,真氣匯聚而成的漩渦突然加速旋轉,近乎瘋狂地吸收妖力,一股黑氣被卷了進去,頃刻便到了元神身邊,化成了渾身蒼白的高挑男子。男子比暮殘聲要高些,張開手臂就能將妖狐圈在懷裏,頭放在對方肩膀上,側首在他耳邊說話:“妖狐,我來找你玩了。”軟榻上的白發少年皺起眉,雙目緊閉,識海裏的元神也沒有睜眼,隻是指訣變動,在摧枯拉朽的漩渦中心坐如磐石。“真冷淡。”男子輕笑道,“我又不會吃了你,別怕呀。”他每說一個字,漩渦的速度就更快一分,整個氣海都被無聲無息地染黑,隻剩下他們坐著的這塊中心還是明亮的。暮殘聲全力壓製著體內陡然躁動的真元,烙印在心口的破魔咒印在這一刻燙得連元神都覺灼痛,他立刻想到了萬鴉穀裏那場攝魂奪魄的怪誕夢境,沒料到目標竟然會自己找上門來,可惜眼下被其先發製人,元神像是與肉身脫了殼,哪怕此間翻江倒海,外麵的肉身也不能動一根手指。“你到底是誰?”男子的手點在他眼角:“你若是敢睜眼看看我,我便告訴你。”手掌寸寸下移,在即將碰到心口時被一把抓住,暮殘聲睜開眼,冷冷看著這個入侵自己氣海的魔物,從這個角度望去,隻能見到滿頭黑如夜羽的發和一張蒼白麵容,五官生得極好,眉眼如畫,嘴唇猩紅,似一張精致奪目的人皮畫。這一瞬間暮殘聲心底生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隻是這情緒轉瞬即逝,下一刻再看,又覺得這張臉無比陌生。見他睜眼,男子笑意更深,反握住那隻手細細摩挲,聲音裏麵似藏了攝魂的鉤子:“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心魔。但凡修行者都不會對這兩個字感到陌生,修心是修行路上至關重要的一點,若有人迷失方向,墮入偏執妄念,便會心生魔障,從此踏上歧途,有些身死道消,有些成了邪魔外道。據說心魔無人不有、無處不在,可這都是人心自生的迷障,歸根結底都不過是幻象,哪有真正化形成魔的存在?妖狐冷笑一聲,倒也沒在這上麵多做徒勞糾纏:“你三番兩次找我做什麽?”“跟你玩呀。”心魔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上一把你贏了,這一次你若還能贏,我不僅放你元神歸體,還送你一件好東西。”暮殘聲眉頭微皺,卻不加猶豫:“好。”心魔挑起眉:“你要是輸了,肉身便腐爛,元神歸我。”魔物的賭局向來不公平,暮殘聲冷笑一聲,並不多話。心魔的手掌掩住他雙眼,再挪開時身後已經沒了魔物蹤影,周邊肆虐的氣流也消失不見。一股香氣竄入鼻腔,暮殘聲舉目四望,發現自己仍坐在暖玉閣的軟榻上,人魚燭的火光被雕花琉璃罩擋去大半,使得整個房間陷入有些曖昧的晦暗光影裏。暮殘聲下意識往床鋪看了一眼,麵色憔悴的盲眼青年仍在昏睡,一切都跟之前沒有差別。他下了榻,先探了探聞音的氣息,然後走出了房門。剛走出一步,暮殘聲便駐足。淅淅瀝瀝的大雨仍在繼續,卻衝刷不淨滿地鮮血,夜幕之下整座妖皇宮陷入死寂,放眼望去,滿地都是宮中仆侍的屍體。血水淌過鞋底,一個頭顱滾到了暮殘聲腳邊,他彎腰將其撿起,縱然這人頭滿臉血汙,他仍能認出是柳素雲。樹妖的屍身倒落在一旁,變回了原形,那枯木上布滿傷痕,斷口處還有雷火灼燒後的焦糊痕跡,掌中頭顱的雙眼瞪大,似乎至死都不敢相信。暮殘聲心頭一跳,他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體內的妖力尚未平複,躁動如擇人欲噬的猛獸。地上屍體遍布,妖族死後都化為原形,其中不乏當時帶路的侍女和這幾日侍奉的奴仆, 死者屍身上大半都有雷火痕跡,個別小妖則是被利爪撕裂了身軀,已經看不出原樣。這裏仿佛變成了地獄。數道流光轉瞬即至,妖皇宮的其他人終於趕來,當先的便是九尾狐王蘇虞。此時,蘇虞臉上再也沒了笑意,他看著這滿地狼藉,不可置信地看著暮殘聲,厲聲道:“你到底幹了什麽,瘋了嗎?!”天際一道閃電乍現,暮殘聲下意識地低頭,水窪裏映出他此時的模樣,滿頭白發都已經變成墨黑,麵容在渾濁的水裏模糊不清,隻能映出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