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這樣的痛苦尤甚。夜風一吹,連灑進窗的月光都是冷的。他還是將腿蜷了起來,臉埋進兩膝之間,雙手攏緊了身上薄衫。殿門輕輕打開,宮室裏響起熟悉的腳步聲。繹川行到床邊停下,停頓片刻,撩起帷帳坐到床邊,手中紙頁翻得嘩嘩響。“青木鎮今日來報,又有煞鬼作祟,我已遣了十人前去平定。”繹川低頭念公文,語氣平緩一如往日。“七月派去攻打魏家莊的弟子已經回來,莊上兩百六十九口人全部授首,所得銀財布匹還施於當地百姓。”“扶海洲這次貢的明珠形狀好,我賞了六十匹繡緞。”念完,繹川放下公文,轉頭端起桌上湯碗,輕輕攪了攪,玉碗和瓷勺相撞發出叮咚聲響。“師兄來,喝藥。”北山蘅漠然張開嘴,由他將湯藥送進去,緩緩咽下。喝完一盅,繹川站起來,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師兄真乖。睡吧,我明天再來。”北山蘅一動不動地坐著,充耳不聞。繹川每日都來,攜兩本公文,帶一碗湯藥。給他匯報當日發生的事,然後看著他把藥喝下去。教中一應事務有條不紊。近半月來,繹川頻繁派人北上,找那些曾經出言侮辱他的江湖門派一一算賬。自通天崖一戰後,世人口中的魔教非但沒能偃旗息鼓,反而將勢力北擴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是那藥裏不知放了什麽,雖然指骨的傷漸漸好起來,可他卻感覺意識越來越混沌,終日渾渾噩噩,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到最後,他隻剩下一個念頭。他想見那個人。這個懵懵懂懂的念頭支撐著他,將寒冷與孤獨盡數承受,隻為等到一個可以背水一戰的機會。困意很快襲來,他將臉埋進兩膝之間,輕輕闔上眼。第二天,繹川沒有來。北山蘅在宮裏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後半夜時,門才打開一條細縫,有人立在外頭囁喏輕喚:“教主……”是鳳容。北山蘅怔了怔,“進來吧。”鳳容邁著細碎的步子移到床邊,屈膝跪下,兩手捧著一隻玉碗舉到與眉同高,“祭司長有事不在教中,這是教主今日的藥,他吩咐屬下一定要看著您喝。”北山蘅遲疑片刻,撩開帷幔,伸出手去。鳳容瞥見他衣不蔽體的模樣,連忙將視線移開,頭垂得更低。北山蘅的手在碗邊一寸處停下。鳳容以為是自己冒犯到了,慌慌張張地俯下身,連連叩首:“屬下知罪,屬下該死,屬下不該抬頭看。”“……沒事。”北山蘅頓了頓,手收回袖中,“起來吧。”鳳容唯唯諾諾地站起來,不敢看他的臉色,隻捧著藥碗,一邊哆嗦一邊問:“教主,那屬下伺候您喝藥……”“放這吧,不急著喝。”北山蘅想起他方才所說的話,默默盤算半晌,若無其事地道:“這些日子悶得久了,你去幫我取件厚衣裳來,我想出去走走。”鳳容沒敢動,遲疑著道:“可是祭司長說……”“說什麽?”北山蘅挑眉。雖然如今他看上去病弱又狼狽,但經年身居高位,鎮守一方,言語間不自覺的威壓仍在。鳳容實在不敢忤逆,隻好低頭應下,幫他取了一件大氅。“你在宮裏睡一會兒吧。”北山蘅抖開大氅披在身上,將自己嚴嚴實實裹起來,係好衣帶,“若是繹川回頭問起,你就說是我將你打暈了出去的,有什麽問題讓他來找我。”“是。”鳳容扭頭看了看床榻,一咬牙躺在地上,閉眼裝死。北山蘅輕輕闔上宮門。瀾滄山四周設有結界,繹川接掌教務後,定然重新加強了幻陣與守衛。他知道如今自己武功盡失,沒指望能這麽跑掉,出來也不過是想透透氣。被圈在屋子裏,每日隻能聽人說話、被人喂藥,長此以往,他真的害怕自己會變成沒有意識的玩偶。院中的桂樹又開了花,花香洋洋灑灑,從宮室一直延伸到山裏。他慢騰騰地走過去,抬手撫上樹幹。那日重九練劍時留下的傷痕猶在,斜斜一道深壑跨在樹身,給久經風霜的古樹又添幾分蒼涼。風一吹,細碎的花雨落下來,在石階上鋪開一條明金色軟毯。北山蘅在樹下立了一會兒,沿著瀟湘崖往山下弟子舍走去。重九有一個單獨的屋子,門前植一叢紅白兩色的舍子花,正是秋後花開的時節,遠遠望去豔麗無比。屋內打理得很整潔,櫃子裏衣物整整齊齊疊放著。牆上掛了許多未完成的畫,想是他作練筆之用,上麵俱是自己讀書練功時的模樣,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偷偷畫的。北山蘅將那些畫一一看過,挑出一張最滿意的,卷了卷收入袖中。視線一轉,他看到床尾放著一物。那是個平平無奇的瓷罐,重九曾抱著這個來找過他,隻是當時自己並未放在心上,一早便將其拋之腦後。直到前一陣受傷後,在夢裏看見了,才想起來這樁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