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叫他嚇得攻勢一滯,兩人落在一片稍矮的屋頂上,範揚隨即趕到,在前頭引路,薛青瀾居中,聞衡抖開長劍,擋住漫天箭雨,三人一口氣衝出皇宮,亦不在城中多做停留,連夜摸出了城,找到範揚今日早早備在城外的三匹馬。滿城喧囂喊殺都被他們拋在後頭,城外曠野漆黑寧靜,此時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夜風吹拂過麵龐衣角,說不出的清涼愜意,令人在激烈奔逃之後,得以暫時停步,喘息片刻。薛青瀾鬆了口氣,解開麵巾,神情還有些怔忪:“衡哥?”聞衡單手提劍,淡淡道:“沒事。”朦朧的月光下,縱然不蒙著臉,他的表情也看不分明,隻有唇角緊緊繃著,透出一股克製的冷淡來。薛青瀾不知道聞衡是為臨走前九大人的那一句話困擾,還是在惱他方才險境中的舉動,總之他現在心情不好,或許需要自己靜一靜,於是知心地自覺退開半步,低聲道:“沒事就好,我——”話沒說完,聞衡突然抬手把他摟了回來,微微俯身貼近他耳際。範揚立刻扭過頭去非禮勿視。“我不好,方才是我險些累你以身犯險。”聞衡抱著他,修長手指落在後頸,溫暖如影隨形地籠罩了薛青瀾半身,叫人心軟成一團絨毛,“以後再不可這樣了,小瘋子。”薛青瀾不是沒被人罵過瘋子,他已經習慣了,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前麵加個“小”字,聽起來毫無責備意味,反而像是拿他沒辦法,又舍不得打罵,無奈中有一點令人心都要蜷縮起來的親昵。他今夜的瘋勁兒還沒收斂幹淨,下巴墊在聞衡肩膀上,有些輕佻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發瘋,你還沒習慣嗎?”聞衡歎道:“還沒,等我習慣了,遲早把你抓起來打一頓狠的。”薛青瀾笑意一僵,幹巴巴地問:“有多狠?”“怎麽這麽問,你是不是還憋著什麽壞沒告訴我?”聞衡道,“打得你三天下不來床,夠狠了嗎?”薛青瀾:“……”範揚動靜響亮地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兩個人的喁喁私語,背著身朝著天說:“公子,薛護法,外麵蚊子多,咱們是不是該找個地方落腳,以防明日官兵追來?”他的哀怨之意實在過於明顯,二人相視一笑,聞衡鬆開了手,對範揚道:“說的很是,那就走罷。”夜深人靜,他們不好去村裏借宿,幸好京郊十餘裏外有送別的長亭,可以暫供駐足。範揚提心吊膽了一整晚,眼下終於事了,不大講究地席地而坐,沒過多久就靠著一根柱子睡了過去。薛青瀾卻睡不著,睜著眼看了一會兒星星,忽然若有所感地側過頭去,對上了聞衡沉靜的目光。“怎麽了?”聞衡聲音壓得又低又輕,“明天還要趕路,睡一會兒吧。”薛青瀾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摸到他的手握住,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緩緩道:“衡哥,我不能跟你一道走。”第73章 分道“為什麽?”聞衡問。薛青瀾垂著眼不看他, 低聲道:“我要去一趟明州。”“去做什麽?”薛青瀾遲疑片刻,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聞衡的底線就是不想說可以不說, 但一定不能說謊。見薛青瀾搖頭, 他便不在這件事上深究, 轉而問道:“要去多久?自己一個人在外麵,睡覺怎麽辦?”“來回大約一個月。”薛青瀾抓著他的手指來回晃悠,借著夜色遮掩,稍微流露出一點戀戀不舍的意思來:“你不在, 睡是一定睡不好,隻好硬捱, 不過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也不差這幾天。”聞衡快要被他氣笑了,屈指在他掌心裏一勾,“你自己不讓人陪著, 還要跟我撒嬌?講不講理了?”薛青瀾手腕一翻,勾著他的食指搖了搖,小聲道:“偏不講理。你待如何?”他在聞衡麵前很容易變得幼稚,明知道必須要去做一件辛苦的事,逃不掉, 但是心裏又不情願, 就會忍不住要無理取鬧,五分的委屈誇大成十分,得賺足了安慰勸哄,才有勇氣上路前行。聞衡一看他這做派,就想起當年他教薛青瀾學劍。薛青瀾那時已經算是相當自律聽話了,但畢竟年紀小, 有時候難免偷懶不想用功,就變著法地跟聞衡耍賴。他倒也不提什麽過分要求,就是得讓聞衡陪著閑坐半天,翻來覆去地拉鋸幾個回合,再東拉西扯地說些歪理,把聞衡對他的憐惜消耗得差不多了,自會見好就收,乖乖地讓幹什麽就幹什麽。聞衡在純鈞派是小輩,沒帶過別的師弟師妹,唯獨在薛青瀾身上傾注了無限耐心,所以薛青瀾總跟他撒嬌,其實都是被他一手慣出來的。除了薛青瀾,他此生大概不會再對別的什麽人付出這麽純粹的心思、給出這麽多的溫柔了。“這話該我問你才對,那麽不想去還非要去。”聞衡勾著指尖把他拉過來一點,輕聲道,“又不帶我,又離不開我,你到底想怎麽樣?”薛青瀾歎了口氣,不知想到哪裏,忽而喃喃道:“若是能一輩子不離開就好了。”聞衡心中霎時軟作一彎春水,無論薛青瀾這話出自何種情感,其中一腔純粹赤忱,眷戀之深,都已足夠令人動容。他將薛青瀾的手握在掌中,許諾道:“看在這句話的份上,這次且放你出去,我到純鈞派交差之後,仍在鹿鳴鏢局旁邊的院子裏落腳,等你從明州回來,若要見我,就去湛川城找我,那時再說未來打算。”薛青瀾“嗯”了一聲,俯身過來趴在他膝頭,小孩似的悶悶地問:“未來的事未來再說,眼下呢?”聞衡驀然失笑,在他後頸上捏了一把:“把你委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要趕你走。在下駑鈍,小薛公子有什麽要求不妨劃下道來,我叫範揚起來咱們一道參詳參詳,或可量力而行。”薛青瀾在掌心裏掐他,力氣不大,像貓撓一樣。月光斜照入亭,薄紗般均勻地落在發頂,聞衡不經意間低頭與他對視,卻見他眼角眉梢殊無笑意,反而含著一點淡淡的寂寥,看出來是真舍不得走,心中惆悵難言,隻是嘴上不肯說得太直白。“好了,好了。”聞衡半摟著他,安慰道,“不逗你了。趁著天還沒亮,睡一覺養精蓄銳,待明早醒了我送你一程,這樣好不好?”薛青瀾眼中一亮,但旋即意識到自己該體貼聞衡一些,又搖頭道:“別折騰了,衡哥。”“在我麵前,不用這麽懂事。”聞衡輕輕地歎了口氣,“傻子,真當我就舍得讓你這麽走了?”這話比什麽勸說都管用,薛青瀾立刻妥協了,默不作聲地埋首紮進聞衡的懷裏,用力抱緊了他。次日天不亮,範揚還迷迷瞪瞪地將醒未醒,就聽說聞衡要往南多送薛青瀾幾十裏,當場嚇清醒了,忙不迭地把聞衡拉到一邊,心急火燎地問:“公子,前天你不是說‘還不到那個地步’,今天這又鬧的是哪一出?”聞衡道:“他一去要一月方回,舍不得我,我送他一段,怎麽了?”“還‘怎麽了’?這事大了!這跟直說‘我心儀你’有什麽差別?”範揚是真為他愁白了頭,苦口婆心地勸道,“我的公子啊,就算您對小薛公子有意,疼人也不是這麽個疼法,這也太溺愛了,就不怕把他寵壞了麽?”聞衡上下掃視他一遍,在晨風裏笑了起來:“你還沒成親,說起心得來倒頭頭是道。不過依我看呢,你要是總這麽顧慮重重,還沒做幾件事,先擔心旁人當不當得起,一時半會兒恐怕很難找到稱心如意的親事。”範揚:“……”聞衡笑著走開,過去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朗聲道:“走了,駕!”薛青瀾一頭霧水地看了範揚一眼,雖沒弄明白他,還是策馬跟上了聞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