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閉關休養不過是層窗戶紙,就算旁人不來戳,用不了多久,它自己也會破掉。”廖長星捏了捏眉心,“更何況別人也不是瞎子,這麽多人虎視眈眈地盯著玉泉峰,掌門如此試探,必然有人已經發覺了其中蹊蹺。”聞衡沉吟道:“這還不是最糟心的。師兄,若事情果真如你推測的一般,一旦被人發現師父的功夫是靠邪門手段堆上去的,隻怕到時候不光是他一個人身敗名裂,玉泉峰上上下下,誰都跑不了。”“正是。”廖長星長歎一聲,“玉泉峰如今的處境,正是危牆之下,深淵之側,一個不小心,大家都要粉身碎骨。”聞衡喝了口茶,麵上波瀾不驚,心中早已掀起萬丈驚濤,他沉思良久,忽然道:“事關本峰存亡,此等密辛,師兄為何肯對我坦誠相告?”廖長星毫不意外他會開門見山,師兄弟自有默契,他沉緩地道:“你曾與垂星宗薛護法相交甚篤,想必在外頭也聽說了他這些年的作為。薛慈此人是正是邪尚未可知,薛護法當年或許另有隱情,說這些給你,是希望你不要因為師父的事與他生出嫌隙,他雖是魔宗中人,但待你確是一片真心。”聞衡愕然失語。正邪門戶之見,在正道尤為根深蒂固,聞衡自己不在意,獨為異類也不覺得有什麽,卻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從這位以“四平八穩”著稱的師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師門不幸,而他何其有幸,竟能遇上一位如此寬容赤誠的師兄。“我明白。”聞衡心頭微熱,忙低頭掩去短暫失態,道,“謹遵師兄教誨。”廖長星注意到他的表情,目光柔和了一些,不急不緩地道:“此外也是為了提醒你,憑你此番作為,待會兒麵見掌門,他必然要想盡辦法為純鈞派留住你,或以利誘,或以舊恩相挾,也有可能把玉泉峰這個爛攤子直接甩給你。你不知內情,所以我要先給你交個底,免得一會兒懵懵懂懂,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聞衡望著他笑道:“我若能回來協助師兄,對你而言難道不是一樁好事麽?你該幫著他們一起數錢才對。”廖長星瞥了他一眼,冷靜地道:“被騙是一回事,心甘情願是另一回事,我既然承你一聲‘師兄’,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裏挑。”第75章 丹心聞衡正待說話, 外麵弟子忽然進來通傳,說是主峰派人來請他過去,使者已候在門外, 請他即刻動身。聞衡朝廖長星一望, 低聲道:“來得好快。”廖長星毫不意外, 知道掌門不會讓聞衡在玉泉峰上留得太久,起身整了整衣袖,對聞衡道:“走罷。”聞衡卻端坐不動,對那靜立候命的弟子道:“你去請那位使者進來, 我有話要說。”這下連廖長星也不解他是何意,聞衡暫且賣了個關子, 待得那使者進門, 他抬眼一望,卻是個陌生的青年。那人看起來似乎與廖長星年紀相仿,腰懸長劍, 配著與深衣同色的深藍劍穗,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驕矜之氣,見了聞衡和廖長星更不寒暄行禮,隻傲然道:“掌門請嶽師弟過主峰一敘,諸位長老都在, 請嶽師弟隨我前來, 不要教長輩們久等。”他態度有些傲慢,顯然早知道聞衡曾是純鈞派的弟子,所以言談間口稱“師弟”,拿“長輩”說事,意圖先從氣勢上壓他一頭,免得他拿腔作勢。可惜聞衡這個人精根本不買賬, 他微微一笑,轉向廖長星:“當年我沒選上親傳弟子,被發到了湛川城,後來又拜了別的師父,早不敢以純鈞門人自居,更無顏回山,因此許多人都不認得了。還要煩請師兄為我引見,這位少俠是誰?”那人被他噎了一下,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隻是礙著廖長星在場,不好發火,冷冷地轉過頭去。廖長星一向端方持正,不偏不倚,若放在平時聞衡這麽對上官潛說話,他或許還會提醒聞衡一句,但這半年來掌門韓南甫的作為實在令玉泉峰弟子心寒,上官潛見麵就要給聞衡下馬威,更令他頓生護短之心,難得沒給人留臉麵,順著聞衡的話道:“這位是掌門師叔的弟子,行五,複姓上官,單名一個‘潛’字。他入門在你之前,想來從前應當打過照麵,隻是未曾往來,所以不大認得。”“哦,原來如此。”聞衡沒什麽歉意地道,“上官兄,得罪了”上官潛硬邦邦地道:“不必,你有什麽話,請說便是。”聞衡道:“正要勞煩上官兄替我傳一句話,我此番上越影山,是與一位故人有約,理當先去拜望他老人家。此事說來與純鈞派也有些關係,所以請掌門移步臨秋峰,在下當在彼處恭候。”上官潛越看他越討厭,拉下臉道:“休得胡言亂語,臨秋峰是本門禁地,豈容你說進就能進!”聞衡也不跟他爭辯,不緊不慢地道:“上官兄別急著罵,我有沒有資格進去,待會兒自有定論,你隻要把話帶到就行了,旁的事情,不勞閣下操心。”上官潛震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挑釁!”“上官師弟!”廖長星眼看著他倆要打起來,終於出言喝住了上官潛,正色道:“來者是客,嶽少俠更於本派有恩,不可出言無禮。你且先去回複掌門,我陪嶽少俠上臨秋峰,在掌門和諸位長老到來之前,不會叫他亂跑。”廖長星在玉泉峰理事多年,地位堪比半個長老,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上官潛縱然驕矜,在他麵前也不敢太過放肆,生硬地應了聲是,連句告辭也不說,怒氣衝衝地回主峰找掌門韓南甫告狀去了。聞衡待他走遠了,方道:“掌門人的徒弟都教成這樣,難怪純鈞弟子出門被人追著欺負,可見柿子撿軟的捏也不是白捏。”廖長星歎了口氣,語帶微苦:“純鈞派聲威煊赫,如烈火烹油之盛,人人都沉浸在美夢裏,就算是我,不經曆這一遭,又豈知樹大招風、過猶不及的道理。”聞衡道:“不止是純鈞派,中原武林各大門派,個個都是如此。不過平心而論,這裏頭也不全是當今武林的錯,朝廷不聲不響忽然來了這麽一手,險些就成功了,可見是預謀已久,積怨甚深。”“師弟眼光敏銳,我亦不及。”廖長星道,“依你之見,將來朝廷倘若再對中原武林出手,純鈞派應當服軟歸順,還是應當抵抗到底?”聞衡隨手將茶盞擱在桌上,笑道:“師兄這可問住我了。”廖長星道:“此話怎講?”聞衡道:“師兄,雖然結果都是一樣,但朝廷出手的方式有很多種,可能是刀兵相見,也可能是瓦解分化,對前者自然要抵抗到底,可若是後者,有時連察覺都未必能察覺到,又談何抵抗?”“隻有我一個人時候,誰要殺我我就殺誰,這是很簡單的事;但純鈞派有上百人,你怎麽知道誰想硬拚,誰想投降,誰是己方,誰是內奸呢?”“再往大了說,就算純鈞派上下一心,誓死抵抗到底,中原武林可不是隻有咱們一家,覆巢之下無完卵,別的門派都服軟了,單剩下一根純鈞派獨苗還有什麽用?以卵擊石不叫英勇,隻是平白送死罷了。”廖長星若有所悟,道:“中原武林各派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想獨善其身是不可能了,唯有同進同退。”聞衡淡淡道:“話雖不錯,但師兄要記得,我方才說過‘結果都一樣’,這才是最要緊的。倘若易地而處,你是京城裏的皇帝,要對中原武林開刀,難道就輕輕割一下小懲大誡麽?不斬草除根,便是後患無窮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廖長星道,“隻要朝廷起了殺心,純鈞派就沒有選擇,必然要抵抗到底。不但門派內要上下同心,還要與其他門派聯手,共禦外敵。”聞衡點了點頭,不需他再繼續往深裏說,相信廖長星已經懂了。他起身道:“走罷,師兄,咱們去臨秋峰。”方才這一番話對他觸動甚大,廖長星還沒完全從紛亂心緒中抽身出來,落後他一步,望向聞衡的背影,一時感慨萬千。他在越影山上學藝時,一心隻在練劍上下苦功,對外界事不聽不問,廖長星知道他聰明,卻很少見他動用這種聰明。那時在四個入門弟子裏他最看好聞衡,甚至想過就算他不會武功,憑著他的聰明,也足以做玉泉峰的智囊,舒舒服服地托庇於純鈞派門下。可惜按照純鈞派的裁汰章程,聞衡最終還是選擇離開,廖長星縱然遺憾,但以他的身份,終究無法動搖這個結果。如今四年過去,聞衡重新出現,美玉終得展露光華,他成長為一個耀眼的人,遠超所有人的想象。一個小小的玉泉峰已不足以令他停下腳步,他必然將走向更高更遠的巔峰,甚至終將淩駕於越影山之上。廖長星從聞衡身上看到純鈞派之外的“可能”,反觀自照,驀然驚覺自己被困在方寸之地太久了——在純鈞派這十餘年中,他是秦陵的二弟子,是玉泉峰的大管家,庸庸碌碌地背靠大樹,坐井觀天,卻既未受過風雨洗練,也不曾經曆江湖浮沉,全然忘了自己為什麽要握劍,更不知該為何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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