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藏兵洞被點亮,久違的羅道長的身影也於眾人眼前顯現。一如九年前那張樸實滄桑如農民般的麵孔,羅道長這些年幾乎沒怎麽變化,隻是鬢發胡須又添了幾根白絲。他中等身材,並不高大,但身上卻帶有一種奇特的讓人安心的氣質,眾人瞧見他,心中的不安與惶恐不知怎的就消散了。這是個難得的休憩時刻,眾人席地而坐,彼此依偎取暖。一放鬆下來,周身的傷痛與疲憊潮水一般襲來,大家有些垂頭喪氣,誰也不說話。最終還是孟曠開口問道:“道長,這是怎麽回事?你在城中有接應?”“是你二哥認識可以接應的人,我們才能有辦法進來。”羅道長道。“二哥他當真與你在一起?眼下他在哪裏?”孟曠激動地問,不僅是她,得知二哥就與羅道長同行的事實後,孟曖與白玉吟也都一直處在興奮與喜悅之中,投來關注的目光。“他眼下人在神策門外的客店之中,明日城門開啟後他便會扮作客商正常入城。我是單獨來接引你們的,他身子弱,帶著他行動不便,我沒讓他跟來。你們放心,我已與他約好,明日我們就在成賢街東的小院匯合。”“原來是那裏。”白玉吟情不自禁地出聲,感受到大家的疑惑,她隨即解釋道,“他當年就是把我安排在成賢街東的那座清幽小院裏居住,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小院子還在。”羅道長看了一眼白玉吟,他雖不曾與白玉吟見過麵,但在京中時他早就對這位花魁有所耳聞,在一路跟著孟曠等人過來的路上,孟二哥也向他指出過白玉吟的身份以及與孟二哥之間的淵源,所以他是識得她的。羅道長回答她道:“當然還在,那一直是長榮名下的房產。隻是那院子自打你離去後,也荒廢多年無人灑掃了。”白玉吟不禁低頭無言,麵現淚容。羅道長安慰地道了句:“沒事兒,眼下你們終於能重新見麵,也是莫大的緣分。長榮一點也沒怪過你,他一直都很自責,不能好好照顧你。”“長榮”是二哥的字,眼下他已改名孟子修,字仍未變,因是早年間他的授業恩師梁先生給他預留好的字。梁先生離去前,專門將寫有字的紙條封在錦囊裏,要二哥及冠後打開,二哥離京後將錦囊一並帶走。他是在孟家老家浙江奉化客居時及冠的,後來寫了一封信回京,告知了兩個妹妹自己的字,還特意提到了他在家中留存的祠堂內獨自一人舉行冠禮的事。隻不過當年二哥將白玉吟救出時尚未及冠,白玉吟不知他的字,反應片刻才明白“長榮”是指孟子修。“師父,您是和二哥一道回了京,之後又跟著咱們一起南下了罷。”孟曖道。羅道長點頭,道:“沒錯,我與長榮是四月初三抵達京外的,彼時京中已經封鎖了。恰好我們沿運河北上時相識的官商有門路可以入京,還能有本事將消息帶出城來。我們就委托他進京打聽消息,後來得知城中鬧諜探,還有四月十五李如鬆出征的事,你二哥當時就說要去通惠河碼頭等,應當能等到你們。沒想到真給他言中了,我們當日就瞧見你們至碼頭上船。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怎麽想明白你們會出城來的。在通惠河碼頭的頭一夜,我們用燈火給你發了暗號後,他就叫我不要再發暗號了,隻一路默默跟隨。臨到南京城外時,他就說你們可能會遭遇阻截,要我在太平門附近暗中接應,然後我就眼睜睜瞧著你們的馬車在太平門外栽進了湖中,他這個孩子真真是神機妙算。”羅道長這一路可能都被孟子修的神算所驚,這會兒訴說起來顯出十足的感佩。“那此前你是在哪裏尋到二哥的?”孟曖又問。“就在南京,你二哥是去年去信告知你們他不日將離開南京北上的。但他未能成行,去歲十月,南京吏部來了一位新任的驗封司主事,名喚安希範。你二哥似乎對他很感興趣,於是留了下來,此後拜謁了安希範,與他往來交流,成了至交好友。一直到今春三月,你二哥也未曾離開,恰好我二月抵達南京,很快就找到他了。”羅道長說道。“那你們怎麽不來信告知,平白要我們擔憂。”孟曠顯出不滿。羅道長無奈道:“唉,你二哥另有打算,不讓我報信,他自打去歲末與安希範相識之後,就一直認為去信京中可能有被截獲的風險。至於為什麽他也不與我說,所以我們一直也沒寫信。他也怕長時間不去信你們會擔憂,所以三月我們就出發北上,打算入京找你們。哪曉得四月初抵京時情況突變,白白繞了一圈,又回了南京。”孟曠心想二哥深謀遠慮,心思極深,也極其謹慎,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與姊妹倆說,信中提及自己的經曆時總是寥寥數語帶過,模糊隱晦,隻算是報個平安。而他究竟是否查出當年害死父兄的罪魁禍首是誰,姊妹倆也半點不知。這許多年未見,也不知他現如今到底怎麽樣了,或許已成了自己認不出的樣子了。想起不久後就能再見麵,孟曠心中激動的同時,又有些許難以言明的不安怯意。而二哥到底知道些什麽,又在謀劃些什麽,就隻能等見到他之後再詢問了。“這位姑娘是……我瞧著可真眼熟。”正當孟曠思索時,羅道長突然出言,看著穗兒的神色有些困惑。孟曠這才想起來自己都忘了把穗兒介紹給羅道長了,羅道長離京時穗兒都還沒出宮,他們兩人自打九年前就再沒打過照麵,羅道長對穗兒的記憶也很模糊了。隻是穗兒外貌十分特別,他才留了些許印象。“道長您忘了,九年前我還帶她去過您的醫館,就在靈濟宮。她就是我爹當年從獄中救出來的那個女孩兒,李穗兒。穗兒,你還記得道長罷。”穗兒笑了,道:“當然,道長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卻。當年您還替我醫過病,如今能再見到您可真是親切。”“原來是那小姑娘!”羅道長一拍大腿笑出聲來,“哎呀,真是女大十八變啊!差點沒認出來,真是標致極了。”穗兒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她渾身濕淋淋的,下半身幾乎都是淤泥,狼狽不堪,虧得羅道長還誇她標致。孟曠隨即又將呂景石、韓佳兒介紹給羅道長認識,並講述了他們與穗兒之間的關係。因著等待時間漫長,她便趁此機會將穗兒這些年在宮中的經曆,她與穗兒重逢的過程,與白玉吟相識的過程,這些日子他們在京中經曆了一些什麽事一一講來。羅道長聞之,不由萬分感歎。這一談就是許久,卻還不見有人來開藏兵洞的鐵門,韓佳兒有些急了,問道:“怎麽還沒有人來?”羅道長道:“不急,再等一會兒。那人要等到淩晨時,趁著換防間隙來。那人是南京京營輪值城防的一個把總,姓馮。長榮近兩年回南京後,一直在做教書先生,馮把總家裏的孩兒就跟著長榮讀書,關係甚篤。他是守神策門的,與這裏離得不遠,很清楚武廟閘這裏的城牆構造。我也是與長榮在神策門先找到他之後,他給我們指了一條入城的暗道,以防你們被堵在城外進不來。是他告訴我們今日朝陽門和太平門的駐守人員有很大的變動。長榮料定你們今日無法入城,要我無論如何要阻止你們從朝陽、太平二門入城,一定要帶你們隱匿蹤跡,從馮把總指示的暗道入城。馮把總與我約定好,要我接到你們後,帶著你們就藏在這藏兵洞中等待,待淩晨換防時,他會趁著空虛過來打開這扇鐵門,接咱們入城。”在這藏兵洞中也不知時辰,又不知過了多久,眾人終於聽到外頭傳來動靜,有人在開那鐵門外的鎖。孟曠緊張起來,要眾人全部隱蔽到她身後,她戒備著握住刀刀柄,隨時準備給來者以致命攻擊。好在開門的人確實是羅道長所識得的那位馮把總,孟曠收起了敵意,卻依舊暗自警惕,不敢徹底輕信他人。那馮把總身材不高,肚皮還有些大,看上去十分普通,唯有一臉的大胡須十分惹目。他話不多說,直接一招手,要眾人跟上他。他們循著城牆的跑馬道一路下到城牆內部的甕城內,然後順著甕城門很是順利地出了甕城。一路上他們沒有遇見一個守城的士兵,守備之鬆弛真是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心寒。一出甕城,便正式入了南京內城。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成賢街,距離這武廟閘倒也不算遠,步行過去大約兩刻鍾便到。隻是眼下還是宵禁時分,城中有兵士巡夜,他們仍需小心,必須繞開大路走,會花費更多的時間。馮把總很仗義,一路護送他們抵達了成賢街,路上也很幸運地未曾遇到巡夜的士兵。送到那廢棄小院外後,馮把總拱了拱手與眾人辭別,他還要回去神策門,等城門開了再接應城外的孟子修入城。目送馮把總離去後,羅道長從懷中取出了小院門鎖的鑰匙,開了門,帶著眾人進入院中。孟曠望了一眼泛白的天際,隻覺得這一夜格外的漫長,而這天明的亮光卻又讓她心中升起了數日來不曾有過的喜悅。分別日久的孟家人,終於要團圓了。作者有話要說:下章二哥登場。感謝在2020-03-03 18:08:26~2020-03-05 18:12: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傳說中的小皮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個;zcr、嘿、阿楠來啦、景川、鳳凰花又開、若禪。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ebichu、 25瓶;魂淡小弟 10瓶;wsome 4瓶;魚兒的月光 3瓶;鳳凰花又開、固步自封、七三i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88、第八十八章 孟子修購置的成賢街小院位於成賢街東側靠南端的倒數第二戶, 是一個二進的小院,清幽雅致。但因常年無人居住,四處都落了灰,後院的小景觀也無人打理,致使雜草叢生。眾人進來後,也無法第一時間入住,穗兒便領著白玉吟、韓佳兒和呂景石去柴房中找到了清掃的工具,動作麻利地開始清掃幾間屋子,盡快騰出能讓大家休憩的地方。孟曖則陪在了姐姐身邊, 繼續為姐姐療傷,姊妹倆與羅道長聊起羅道長離去後的近況, 羅道長也把他這近一年來的經曆簡單講述了一番。話到尾聲, 穗兒他們也已經清掃出了屋子,呂景石在廚房內生了三個火盆, 韓佳兒則打了幹淨的井水,把眾人此前被湖水泡過的衣物鞋襪洗滌了一遍, 架在火盆邊烘烤。隨即他們又燒了熱水, 女孩子兩三個一起入浴房沐浴清理, 換下濕透了的髒汙衣衫,隨後孟曠、呂景石才分別進去沐浴。清理幹淨身子後, 衣物也都烤幹了, 出來後恰好能換上。這一番忙碌已到了辰時,眾人折騰了一夜未眠,已然是疲憊不堪。身子弱的白玉吟、穗兒和孟曖都先去睡了, 孟曠因著身上的傷痛本也睡不著,就靠在前院正堂中的羅漢床上,與呂景石和羅道長一麵閑聊,一麵守著小院,繼續警惕追兵搜捕。好在這院子應當是追兵的盲點,他們應當並不清楚白玉吟能夠躲藏到這裏來。韓佳兒本是個夜貓子,從前在宮中尚服局經常做夜工,養成了熬夜的習慣,這會兒雖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覺得困。她在廚房中忙碌,打算煮點熱湯,配著眾人包袱中用油紙包裹好的幹糧做一頓飯,好歹要吃東西填飽肚子。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小院裏的廚房內根本沒有儲存食物,韓佳兒想煮薑湯都找不到薑。呂景石讓她先別著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羅道長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場,先去采購一點食材,以及目前眾人急需的藥材。這一帶都是國子監的地盤,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國子監的教諭和監生,也有不少書香世家聚居在這附近。開國初年,太/祖皇帝於雞籠山下四牌樓設國子監,因這附近建有四座牌樓,故得名“四牌樓”。國子監北及雞籠山,西至進香河,南臨珍珠橋,東達小營,覆蓋成賢街兩側大片地區。成祖北遷後,南京國子監稱南雍,鼎盛時期,有來自海內外近萬名監生吃住在這裏,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國子監的地產。成祖時期的《永樂大典》就是從這裏編纂而出。約莫辰正時分,羅道長領著呂景石出門采買去了,孟曠獨自一人繼續守著院子。她有些朦朧的睡意,盤膝閉眼,打坐吐納。過了沒多久,孟曠好像隱約聽見後門傳來了有節奏的敲門聲,三長,兩短,三長,她心頭一跳。此前羅道長與她約定好,他們這些日子都隻會從後門出入,正門外的鎖會一直上鎖,如此可以繼續製造院中無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後門是從內部閂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須要從內部把門閂住,回來時敲門對暗號即可,暗號就是三長兩短三長的敲門聲,代表著“孟”這個字。隻是羅道長和呂景石這出去的時間也不很長,回來得是不是太快了一點?難道說是二哥!城門也開了有段時間了,二哥應當已經入城,步行到此處來時間都已足夠。如此想來,孟曠忙下了羅漢床,著履,快步往後門跑去。但她還是留了個心眼,開門之前,她特意壓低嗓音,用沙啞難分性別的聲調問道:“西南密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