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孟子修理了理思路,繼續道:“你們應該猜到了,埋伏在城外要攔截追捕你們的人,就是潞王的人。這一點,我今晨入城時,已經從馮把總那裏確實了。馮把總告訴我,昨日控製朝陽門和太平門的人是南京錦衣衛的千戶顧言秀,他是潞王的連襟,也是東南豪門大族顧氏的三公子,就是一個掛職錦衣衛的貴族,往日裏不怎麽管事,但關鍵時刻也能啟用。”“哥,我們昨日遇到了一個十分厲害的使馬槊的高手,你可知道是誰?這人應當也是潞王信任的部下。”孟曠問。“啊,你說的是秦嘯風罷,潞王豢養的武道高手。潞王府裏養了一大群私兵,私兵中有一部分人十分出類拔萃,大多都是行伍出身,上過戰場殺過人,武藝高強。護衛潞王的同時,這些人也會替他做髒活。這個秦嘯風是京中人,家裏世襲軍籍,他祖父做到了羽林衛指揮使的位置,家裏是軍事貴族。他自小就顯出絕佳的武學天賦,習練了一身強大的騎射與騎戰功夫,手中一根黑鐵長槊是請了工匠耗時耗力專門打造出來的神兵,鋒銳異常。”孟子修娓娓道來。“二哥……你從哪裏知曉這些的?”孟曖十分詫異。孟子修回答道:“我調查潞王已然有很多年了,算起來應當是我當年離家後抵達南京不久,就開始查潞王。不然,我也不會去將玉吟救出來,我當時就知道她家裏是因潞王被害的。至於為什麽會查潞王,我以後慢慢與你們說,眼下先不著急。”他頓了頓,看向呂景石與韓佳兒,繼續道:“我聽聞你們是從京中來南京內官監采辦局赴任的,眼下因著潞王守在南京城中抓人,你們若是明目張膽出現在內官監采辦局,會有被抓捕起來審訊的風險。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潞王掌握多少關於你們的情報。因而,赴任這件事是暫時不可為之了,得視外界情況變化再定。”呂景石與韓佳兒相視一眼,均點了點頭,孟子修說得在理,他們也明白眼下的處境。孟子修隨即安撫道:“其實大家不用著急,雖然眼下潞王在搜捕玉吟,但他應當很快就會被迫收手。今日已然是五月初三,後日,五月初五就是端午節,南京城每年都要舉辦大型的龍舟賽,地點就在秦淮河之上,屆時所有城門都會大開,城中官民出而祭祀,登高鍾山,泛舟北湖。周邊商販雲集,大家都會入城趕集,十分熱鬧。這是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年的民俗,潞王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封城,他本就不想把事情鬧大,強行封城隻會適得其反。所以到時候咱們混在人山人海之中,很容易就能離開南京城。比較難處理的問題有兩點,一是呂景石與韓佳兒該如何安排,二則是咱們要如何尋到郭大友。阿晴,你現在還處在錦衣衛安排的任務中,你得盡快尋到郭大友,不能讓他搶先找到我們。否則讓他抓到我與你們在一起,孟家多年的心血就白費了。我們還得考慮一個適當的理由來解釋你們是如何入城的。最好的辦法是能熬到初五那天端午節出城,不讓郭大友知道你們曾入過南京城。但這不是咱們能夠控製的,還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猜想郭大友必然會想盡辦法盡快入城,他應當也有情報網在城中,隻有進入城內他才能發動他的情報網去尋你們,咱們的時間是有限的。”羅道長不由問道:“你可有什麽安排?長榮。”孟子修沉吟道:“如若要知道郭大友是否入城,得繼續靠馮把總的情報網。我推測郭大友最有可能走的是通濟門,事到如今他必然會扮作平民、隱匿身份入城,而通濟門每日都會有大量平民出入,他混在其中是最便捷的。其實我還想去尋安希範,既然郭大友與朝中吏部清流一黨有來往,或許安希範也是他會去投靠的對象。隻是我本已離開南京北上,這麽快就折返回來實在顯得古怪,而且一時間也尋不到更好地借口去見安希範,故而還是作罷。”“不能明著來,那就暗著來,咱們分頭行動。安希範我去跟,二哥你與羅道長繼續聯絡馮把總。”孟曠說道。“好,就這麽定了。玉吟,你趁著這個時機,與穗兒姑娘和小曖一起,把你後背之上的刺青謄下來罷,讓穗兒姑娘好好研究一下。”“好。”白玉吟點頭。孟子修最後道:“大家都去歇息吧,一個時辰之後,咱們開始行動。”白玉吟之刺青,孟曠得知後不久就與孟曖和穗兒提過了。此前在成賢街小院浴房中沐浴時,孟曖、穗兒包括韓佳兒也都看到了她的刺青。穗兒隻大致觀看了一下,心中就已明晰這刺青與萬獸百卉圖的繪製原理是完全一致的,其中以藏圖的方式掩蓋了某種暗碼。孟子修抵達成賢街小院後,白玉吟也與他提了一下刺青之事已告知孟曠等人。孟子修其實早就看過白玉吟身上的刺青,他與白玉吟的關係比眾人想象得還要親密,隻是一直守著禮,沒有突破最後一步。他仔細思索過這幅刺青,始終不得要領,如今終於碰上可以解開此圖的穗兒,時機寶貴,他便立刻作出了安排。眾人各自回房歇息,孟子修單獨找了孟曠入東屋內詳談。孟曠見二哥如此神秘,心頓時提了起來。其實直到此刻,她都還沒把自己和穗兒之間的關係與二哥明說,羅道長也不知道。倒不是她想隱瞞,隻是自二哥回來後就沒找到合適的時機。不知二哥是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孟曖也應當沒有找到機會將這件事告訴他,難道說是白玉吟告訴二哥的?他會不會反對自己和穗兒的事?孟曠心裏清楚這可絕不是什麽可以輕易接受的事,確實太出格了,二哥如果不能接受,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沒想到孟子修根本就沒與她提這件事,而是出乎意料地提起了一個人南京織造局提督織造太監唐福安。“阿晴,這個唐福安,恐怕才是真正害死咱們父兄的凶手。”他說道。孟曠吃驚地望著二哥,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來都認準了張鯨作為殺死父兄的凶手,卻沒想到二哥會給她一個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對這個唐福安更是一無所知。“二十多年前,他還不是南京織造局的提督織造,而是大內織染局的掌印太監。他有一個幹女兒,養在民間,極其聰慧,才智近妖,繡工與織工出神入化,並且發明了一種非常神奇的刺繡傳密的方式。她最愛做兩件事,一是繪圖刺繡,二是於京中百香閣品香飲茶。百香閣對麵便是入京赴考的舉子們聚居的堂館,她時常觀察那些舉子,以此為樂。唐福安本想將此女送入宮中選秀,成為妃子,以鞏固他自己的權勢。但這個幹女兒卻愛上了一個進京赴考的舉子,名喚白先石。不顧唐福安反對,與白先石私定終身以至懷了身孕,又把這種刺繡傳密的方式也傳授給了白先石。唐福安迫於無奈,隻能將此事盡力掩蓋。白先石隨後中進士,赴南京任官。此女之後便隨白先石到了南京,並與他完婚成親。此後為白先石生下一子一女,女兒便是白玉吟。本來此事該告一段落,卻不曾想十年前,年僅十四歲的潞王闖了大禍。他在大婚前夕,以看望李太後的名義入了內宮,竟借著酒勁強/暴了彼時剛剛選秀入宮的榮妃王氏,事發地點在壽康宮,新入選的妃嬪當日是去慈寧宮與壽康宮為太後和幾個太妃請安的。而好巧不巧的是當時唐福安就在壽康宮為幾位太妃甄選新衣布料,這事兒被他撞個正著。酒醒後的潞王自知闖了大禍,要唐福安相救。唐福安壓抑多年的野心當即膨脹,立時幫助潞王上下打點,威脅王氏絕口不提此事,將這件事遮掩了過去。唐福安借著這件事攀上了潞王這根高枝,此後成了潞王的跟班,他竟然還安排潞王多次與王氏私會,以至於王氏懷孕,生下了皇三女,王氏還借此封了榮妃。他之後又想起了自己的嫁出去多年的幹女兒,想起幹女兒還有一女兒,已經快成年了,恰好可以獻給潞王。於是他立刻派人去了南京,聯絡白先石一家,鼓動他們將當時隻有十四歲的白玉吟嫁給潞王做妾,卻遭到了白先石一家的嚴詞拒絕。他惱怒之下,幾次三番派人上門騷擾,致使倔強的白先石決定反擊。他立時委托京中的朋友調查唐福安,竟然真給他查出了潞王的醜事和唐福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加上他早就在調查朝中皇親貴戚的財產狀況,立時就寫了一本彈劾潞王與唐福安的折子。這個折子幾乎要了潞王的命,他與王氏的關係是絕對不能曝光的秘密,否則哪怕他的皇兄再如何疼愛他,這一次也決不會饒了他。於是過於剛直的白先石惹來了殺身之禍。而當年幫助白先石在京中調查此事的人,是一個我們原本以為已經懸梁自盡的人黎許鳴黎老三。黎許鳴假死脫身,將穗兒交到我們父兄手中,父兄隨後遭到了唐福安的追殺。因為唐福安收到了假情報,誤將穗兒當做白玉吟,以為他們要護送白玉吟逃脫。咱們父兄與唐福安派來的人在京外激戰,戰場一路綿延數裏地,父兄為了引開追兵,冒險將穗兒藏在郊外丘陵中的樹洞內。你還記得嗎,那樹洞是以前你與父兄出去打獵經常用來藏獵物的地方。我猜測當時穗兒水壺裏的蒙汗藥應當就是父兄下的,目的就是要迷暈她,讓她不亂跑,因為當時他們已經發現追兵了。可……最後他們也沒能活著回來,而暈厥的穗兒也被一路跟蹤而來的張鯨所派南衙錦衣衛劫走。而想出用假情報誤導唐福安,使父兄與唐福安鷸蚌相爭這一毒計的人,就是現在的南鎮撫司鎮撫使汪道明。阿晴,你曾問我是從哪裏查出來這麽多內幕的。那是因為我隸屬於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是當年張居正去世前就已暗中組建起來的,沒有正式的名稱,但其中大多數人都是朝中清流官員和民間有誌之士,我姑且用‘新黨’代指。白先石就是這個組織的一員,可以說是創始人之一。這個組織一直在擴展朝中各界人士,黎老三、我們父兄也是後期加入的。張居正去世前,新政受阻難以為繼,他不願一輩子的心血白費,也明知最大的阻礙就是那些毒瘤一般的皇親貴戚,故從萬曆八年開始就已然在組織各地可信的官員調查分布在全國的各大皇親貴戚的財產情況。這些珍貴的情報最後匯總,由白先石的妻子繪製成刺繡秘圖,一點一點裁剪成塊,編段成序,最後讓穗兒繡成成品。其實這事兒本不該讓穗兒做的,白先石的妻子才是原來選定好的人選,奈何當時她與白先石已最先成了潞王的靶子,被誣陷下獄,難以為繼了。阿晴,這才是事情的真相。”聽完二哥的敘述,孟曠隻覺得頭皮發麻,半晌靜默無言。孟家經曆的九年生離死別,起因竟然隻是要掩蓋潞王酒後的醃事。孟曠隻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一瞬折碎,她對這個王朝的一切信念在崩塌消散,心寒透骨。她到底是為了什麽,苦苦在軍中熬了九年?她是個軍人,她的職責是守護這個王朝安然無虞。可蒼天啊!她到底在守護什麽?世界天旋地轉,孟曠閉上了雙目。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超長,算是彌補一下昨天延遲更新罷。下一章開始進入萬曆十一年時間線敘事,這一次會從孟家三兄妹的視角講述萬曆十一年至萬曆二十年的事,接續上萬曆二十年的時間線。主要還是以孟曠為主,二哥為輔,小妹孟曖有一章帶過。這一段會比較長,但非常重要,囊括了人物的成長經曆和性格養成。感謝在2020-03-07 17:21:57~2020-03-10 18:17: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40637428、歪化石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茶 2個;嘿、看客、若禪。、查無此人、十一、oha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從不留言 38瓶;查無此人、我親愛的偏執狂 1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十一 3瓶;風 2瓶;鳳凰花又開、易安昂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90、第九十章【舊事孟曠篇】 二哥入錦衣衛新兵營體檢, 登記參軍的那一日是萬曆十一年的三月十七日,那一天,真正的孟曠與孟晴實際上已從律法與民藉上死去,而有兩個新身份誕生。“木蘭”孟曠與“浪子”孟子修。翌日,為孟曠準備好一切的二哥就離開了。孟曠沒有出門相送,她怕自己會哭,讓二哥擔心到不敢離去。她記得二哥是卯時走的,天還沒完全亮,她聽到了院門開關的聲響。她確實哭了, 跪在正堂父母長兄的靈位前,捂著嘴不敢出聲, 怕吵醒裏屋還在沉睡的妹妹。她哽咽著流淚, 幾乎哭到喘不上氣。巨大的無力感與悲愴感籠罩著她,使得她對未來充滿了未知的恐懼。但沒過多久, 她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倔強地擦幹了眼淚, 對著靈位叩首。從此以後她就要藏起她的膽怯, 磨去她的懦弱, 拋棄依賴他人的想法,擔起守護這個家庭的責任, 抱著為父兄複仇的信念, 獨自一人在陌生且危險的環境中拚搏。她沒有時間哭泣,她暗暗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軟弱流淚。三月十八日,是她參軍入錦衣衛的第二天。準確地說, 她還沒有去過錦衣衛的兵營,此前的參軍手續和體檢都是二哥代她去辦的,在父親的老相識錦衣衛新兵營劉教頭的幫忙下,她算是走了後門入了錦衣衛。代她去的二哥身體孱弱,年齡也不足,體檢實際上不符合標準,但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但世襲軍籍並不能直接承襲軍銜,她仍然要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她就要去軍營了,年僅十歲的妹妹在家中變故中一夜長大,雖已然懂事,卻仍然脆弱,日日夜夜因為父母兄長們的離去而哭泣,更是無法離開姐姐,令孟曠心碎。而靈濟宮的這個院子再也不能稱之為家,成了永遠的傷心地,孟氏姊妹已不願再在這裏生活下去。趁此機會,她們決定搬家。這一係列的事,超出了她們姊妹能夠處理的能力範圍,於是羅道長與他的關門弟子清虛仗義相助,決定幫忙照顧孟曖,教導孟曖學習醫術,掌握一門吃飯的技藝。孟曖自己也表示願意學習醫術,將來為姐姐看病,因為她女扮男裝的姐姐以後再也不能看別的大夫了。再加上舅舅家的幫助,選定了城南校場口屬於趙氏糧行的一處屋院,過戶至孟曠名下,留待搬家後,籌備開醫館用。醫館暫由羅道長主理,待孟曖長大學成,便交由她經營。大人們本想將孟曖接去舅舅家中照看,奈何孟曖死活不願離開姐姐,一定要與姐姐待到最後一刻。年幼的女孩這點小願望他們不願再違背,便遂了她的願。三月廿日是報到日,孟曠沒有等到搬家那天,就必須去軍營了。前一夜她在家中打包時,小妹孟曖哭成了淚人。孟曠卻一句話不說,隻是抱著妹妹,哄著她,直到她哭累睡著了。她一夜未眠,清晨,她狠狠用繃帶束好胸脯,換上二哥此前拿回的新兵軍服,第一次穿上了二哥為她製作的內甲,撐出寬闊的肩背,掩蓋她女兒家的身體線條。用黑布裹住下半張麵龐,束發綁上頭巾,最後為沉睡的妹妹掖好被角,拿起寬簷軍帽,抓起剛開刃沒多久的刀,背上包袱,便義無反顧地離家了。二哥離去前尋了工匠,為她打製了一張十分精巧也異常駭人的阿修羅麵具,但讓她最開始在新兵營中不要佩戴,等到她什麽時候離開新兵營,成了軍官了,便可以開始佩戴以闖出名聲。一開始,還是以黑巾蒙麵為主,盡量避免在人前摘下黑巾。黑巾遮擋容顏的同時,也能起到提升氣勢、改變氣質的作用。最開始的新兵營三個月是最苦的,此後的低階兵士的歲月起碼也要延續兩三年的時間,她必須要熬過這段時間,盡快成為軍官。而最困難的一件事,則是學會如何不開口發聲。二哥離去前,不知多少次嚴肅地叮囑孟曠決計不可在人前發出一點聲音,這根弦在孟曠腦海裏也是越擰越緊,直至要赴軍營,她已然緊張到了極點。孟曠素來性格陽光開朗,話雖不很多,但也很善談。長到及笄之年,猛然間要她再也不能出聲說話,她一時之間是決計難以習慣的。很多時候,人都是下意識地發聲,而非主觀可以控製,而這種“下意識”是最為致命的,也是孟曠眼前最急需克服的困難。軍營之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等待孟曠的將是幾乎無人經曆過的困難。她真的很想知道,《木蘭辭》中的女將軍,到底是如何克服這個問題的。也許那位女將軍本身的嗓音就很男性化,但可惜的是,孟曠並不具備這樣的優勢,她的嗓音非常柔和清潤,一聽便知是女聲,故而出聲必然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