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臂用力, 將身子向上拉起,頭頂探出牆頭,向牆內觀望。他們所處位置的牆內恰好就是淨樂堂的後院。後院燈光微弱, 隻有北側一連串的建築邊緣點著兩簇火把,勉強照亮了火把四周的景象。那裏是一整排焚燒屍體的窯窟,孟曠粗略數了一下,有八個窟口,每一個口子都裝有一扇緊閉著的厚重鐵門,但唯獨最東頭的那一個是敞開著的,裏麵透出火光,似乎正在燒著什麽。孟曠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抬眸望了一眼北側那一整排窯窟的後方。在那裏矗立著東西兩座磚砌的高塔,那裏就是傳言中的兩座骨灰鎮魂塔。東側葬內官骨灰,西側葬宮女骨灰。塔下各有一口非常深的深井,所有無家可歸、無親無故的宮人,死後焚燒的骨灰就灑在下麵。老姑姑難道已經被推進那窯窟中焚燒了嗎?這是孟曠的第一反應。不過她仔細聆聽,似乎聽到南側停屍的前堂內傳來了什麽人說話的聲響。那前堂內還有微弱的燭火光芒閃耀,應當是還有人在其中。孟曠不再耽擱,她幹脆翻身上牆,騎坐於上,對下方道:“清虛,你搭把手,把穗兒送上來。”“好嘞!”清虛弓步紮馬,雙手交疊,墊在大腿之上,示意穗兒踩著他上去。穗兒也不猶豫,當即抬起右腳踩住清虛的手,扶著牆向上伸手,去夠上方孟曠探下來的手。清虛狠狠發力,雙手托舉而起,一下將穗兒雙足送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然後讓她踩住了自己的肩頭。穗兒體重之輕,讓清虛有些吃驚。這體重再多一個穗兒他也能送上去。穗兒到達這個高度,恰好抓住了上方孟曠的手,孟曠拉著她一用力,以一種穗兒無法想象的可怕力道,將她整個人拽了上來。穗兒幾乎是一下就脫離了清虛的雙肩,整個人被孟曠拽到了懷中,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轉了個身,背對院內坐在了牆頭之上,孟曠的手臂就摟在她腰際,將她牢牢箍在懷中。這個人到底有多大的力氣?在這種無法借力使勁兒的地方也能爆發出這種恐怖的力道,這得要多強的腰力和肩臂力?“穗兒,你跳下去,敢嗎?”孟曠問她。“敢……”穗兒口裏說敢,可聲音聽上去有些發虛。這牆內與牆外地麵高度不同,牆內明顯要更低窪,她處在高處,下方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清,她害怕自己跳下去會撞到什麽東西,或者不小心踩錯了地方崴了腳。穗兒反複給自己鼓勁兒,扭轉身子,雙腿跨過牆頭,調整身軀麵對院內,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準備跳,忽聞孟曠道:“算了,你別跳了。我等會兒先下去接著你。”穗兒這時才察覺孟曠摟著她的手臂半點放鬆的意思都沒有,看來她早已看出了穗兒的膽怯。她轉頭去問清虛:“清虛,你自己能上來嗎?需要我搭把手嗎?”“沒問題,你帶穗兒先下去吧。”清虛在下麵道。孟曠鬆開摟著穗兒的手臂,往後挪了挪與她拉開距離,右臂一撐,身子懸空而起,跨騎的左腿越過牆頭,一個返身跳,非常輕巧地落地。她迅速來到穗兒正下方,道:“跳,我接著你呢。”穗兒不想被她小瞧,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於是幹脆一閉眼,不管不顧就往下蹦。孟曠見她這模樣,不禁有些想笑。一把穩穩接住她,依舊是輕輕巧巧就將她放在了地上。穗兒覺得自己在她麵前就像個沒用的娃娃一般,被她擺弄來擺弄去,頓時覺得十分挫敗。她抿著唇瞪著孟曠,最後心想還是算了。作甚和她較這個勁兒,自己自有其他長處,比如自己的聰穎強記,孟曠也是拍馬不及的。後方,清虛已經躍上牆頭,並且十分利落地跳進院中。這位憨厚的年輕道士,平日裏看不出,沒想到身手也相當矯健。清虛可是從小就隨羅道長習武強健體魄,他們習的道家功夫,殺人術方麵比不過孟家祖傳的功夫,但行走江湖也綽綽有餘。這些小心思稍縱即逝,眼前詭異的環境很快就讓穗兒陷入了恐懼顫栗與提心吊膽的擔憂之中。孟曠領著她以及清虛,悄然繞到前堂後窗邊。這後窗是紙糊的,早已破破爛爛也無人修繕。透過破開的洞口,他們能望見前堂內停著一排排的棺材,乍一數能有二十多口。就在遠端,大約前堂的西南角的位置,有兩個身著內侍服的人正打著燈籠圍著一口棺材,朝那棺材裏探看著什麽。不知這兩人在做什麽,但他們詭異的舉動讓三人周身不禁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仔細聆聽,可聽到那兩人之間微弱的對話聲傳來:“幹爹,咱們這麽做會不會遭天譴啊?”這是個年輕的內侍的聲音。“你不這麽做還能怎麽辦?她都這個樣子了,活不了多久了,咱們這是超度她,早死早超生啊。”一個聲線蒼老的內侍聲回答道。“把人活活燒死,這死法也太慘了。”年輕內侍不忍心道。“那你現在殺了她?”老內侍問。“不不不……”年輕內侍連連搖頭。“不敢?那她這樣躺在這裏,你救她啊?用你那點例錢給她抓藥醫病?救活了她也是廢人一個,你養著她?你當心被那童穀豐發現,也把你抓去,碾碎了全身的骨頭,到時候你就和這個倒黴催的出雙入對了。”“幹爹……您就別埋汰我了……”年輕內侍都快哭出來了。“唉,別想那麽多了,咱們喂飽了她,送她上路吧。等撒了骨灰,再給她上柱香,算是仁至義盡了。老嬤嬤,您也莫怪我們,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您看,我們專門熬了八寶粥食,您吃飽了,就可以安歇了。閉上眼,很快就過去了。咱們內侍都人,苦一輩子就求這一下痛快,來世投個好胎,咱不受這個罪了。”正當此時,孟曠忽然感到自己左手臂被用力抓住,是穗兒,她焦急地指了指那兩個內侍,輕聲道:“是她,是老姑姑在那棺材裏。”孟曠點頭,道:“我把他們引開,你們避開那兩人繞到前麵去,從前堂正門進去。”說著她返身來到那唯一開著鐵門的窯窟口子,抄起邊上一個鐵鉤,“鐺”的一聲敲在那鐵門之上。在這寂靜的夜裏,淨樂堂內隻聽得到北風呼嘯,四下裏闃寂無聲,恰如其分地展現出這片埋骨之處帶給人的死寂之感。忽聞這一聲金鐵交擊之聲,簡直如地獄鍾聲敲響,震得人三魂七魄盡散。前堂內那一老一少兩個淨樂堂管事頓時被嚇得麵無人色,老內侍扶著棺材喘不上氣,病都要犯了。年輕內侍更是不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腿抖若篩糠。“去,去看看怎麽回事?”老內侍對年輕內侍道。“我……我我,我哪兒敢啊……”年輕內侍話都說不連貫了。“唉!得了,咱倆一起去。”說罷拉起那個年輕內侍,二人推推搡搡地出了前堂往後院而來。他們走的是東側的甬道,穗兒與清虛便從西側的甬道往前堂繞去。孟曠此時藏身於窯窟與院牆的夾縫之中,見那兩個內侍提著燈籠出來,她屏息靜待。待那二人走近了,她也不嗦,直接閃身而出,在他二人尚未來得及發出驚叫的一瞬間,就以迅捷的手法將二人打暈過去。她將二人拖到窯窟邊的一根廊柱旁,在後院裏找了根麻繩,將二人以錦衣衛的特殊繩結綁法牢牢綁在柱子上,清除了二人身上的所有利器,包括四周他們有可能利用到的利器。隨即又隨意找了兩塊破布,把他們的嘴死死塞住。做完這一切,她快步趕到前堂。一步跨入其內,就見穗兒和清虛正舉著火折子,伏在那口唯一開蓋的棺前。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穗兒的臉龐,孟曠看到她眼淚正撲簌簌地往下掉。而清虛正從他隨身背著的包袱中取出繃帶來。這些急救用的繃帶是他離開靈濟堂前帶出來的,以備不時之需。孟曠忙趕到近前,問道:“如何?”結果她就看到了棺內的慘狀。棺內躺著一個年老的女人,一頭花白稀疏的發被梳理整齊,麵上還畫了妝容。但饒是如此,遍布半張麵龐的燒傷疤痕依舊讓她看上去如魂似鬼,分外可怖。她眼皮子微微開著,眼珠有一點微弱的反應,探一探口鼻,還有一絲淺淺的呼吸。她四肢關節以肉眼可看出的狀態斷裂,肘、腕、胯、膝、踝,乃至上腹部的肋骨都癟了下去。清虛努力地試圖用繃帶去包紮固定她碎裂的關節,可是他自己也明白這是徒勞,大寒的天裏他頭上都透出了汗。“到底怎麽樣……清虛?”孟曠再次問道。清虛看了一眼穗兒,隻能咬牙道:“我方才號過脈了,脈象極其微弱,探她鼻息,還剩下一口氣。她的四肢關節全部給碾碎了,外部沒有出血,但內裏瘀血極其嚴重。尤其是肋骨也斷了,刺穿了髒腑,她……已經救不活了……”清虛的話猶如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了孟曠心頭。她不禁抬頭望向穗兒,但見她悲從中來,已然嗚咽出聲,卻依舊倔強地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顯出脆弱無助的模樣。孟曠的心像是裂開了般,禁不住靠近她身旁,攬住了她的肩頭,給與她一點微薄的溫暖支撐。“惠……惠……”老姑姑的嗓中發出了虛弱的呼喊,她應當是在呼喊穗兒。“老姑姑,我在……我在這兒……”穗兒急切地湊上前去,將左耳貼在她口鼻處,仔細聆聽她說話。“手裏……手……”“手?”穗兒忙去查看老姑姑的雙手,果從她緊握的右拳中找出了一個小布包,裏麵似乎包著什麽硬硬的東西,穗兒取出布包內的東西。是兩塊硬木製的令牌,這是內廷宮女的令牌。一塊刻著“李明惠”,一塊刻著“祁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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