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吵!別吵了!!眼下備好的藥都發完了,沒領到的,請明日再來!”院子裏響起清虛扯著嗓子的喊聲。孟曠一步踏進來,就瞧見院子裏擠滿了人。這些人破衣爛衫,蓬頭垢麵,操著各地的方言,一瞧便知是流民。不論男女老少,各個手舉一張單據,擠在藥房內外,口中喊著:“怎麽這麽快就發完了!我穿了大半個京城才來的!”“說好了能領到兩個月的跌打膏藥!”“我有單子可以證明的,那人說給你們一瞧你們就知曉的。能領兩個月的膏藥是真的嗎?”“唉別擠,我先來的!”……孟曠愣怔了一下,她本以為是家中有人來鬧事。不曾想竟然湧進來一批流民,說是來領藥的。她用力撥開擁擠在藥房門口的人群,費勁地擠入藥房。途中引發了流民們陣陣怨聲載道,但見她一身錦衣衛製服,攜著武器,還戴著可怕的麵具,卻又都升起畏懼心來,敢怒不敢言了。孟曠擠到最前,便見櫃台後的清虛和孟曖正在悶頭忙碌地清點膏藥,記賬分配。見孟曠回來了,清虛大鬆一口氣,孟曖蒼白的麵龐上也總算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孟曠繞過櫃台,用眼神詢問發生什麽事了?清虛低聲解釋道:“就是昨兒那個軍官的膏藥訂單,本來說好了等做好會有人統一來領,我們就給開了一張回執單。不知怎的這單據被抄了好多份,被分發給了那麽多流民。今兒午後開始,就有一大群的流民到我們這裏來,拿著我們的單票,要找我們兌膏藥。我們本來就沒完全準備好,眼下備好的一千貼都領完了,還有這麽多人沒領到。我們怎麽勸都他們都不走。”孟曠蹙著眉,拿過排在最前麵的一個流民手裏的單據,便見確實是靈濟堂給開具的提貨單,原封不動地給抄了一遍,連簽章都給複製了。“尾款有沒有結清?”孟曠湊到妹妹耳畔輕聲問,由於她聲音非常輕,又帶著麵具,讓人感覺不到她開口說話了。孟曖聲音虛弱道:“尾款還沒結,但是這些人……咳咳……既然來領藥,我們也不能把人趕走。靈濟堂……往後還要開門做生意……嗬……咳嗬咳……”“不好,小東家喘病犯了!”清虛急了,忙道,“這屋裏堵了太多人,空氣不流通,小東家又著急,急得犯了病。”說話間孟曖就已攥著胸前的衣襟痛苦地弓起身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起來。孟曠忙伸手扶住她,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快散開!帶她去床榻上!”清虛急道。然而這幫流民還無動於衷地堵在門口,完全沒有打算讓一讓的意思。孟曠急了,當即取下腰間刀,殺意爆發,用刀背一下將一個擋路的流民掀翻在地。這些流民頓時被她強大的氣勢震懾,紛紛驚慌地從藥房中逃出來,口中還高呼“錦衣衛殺人啦!”孟曠麵龐冷若冰霜,一手攙扶著孟曖,一手使著布條包裹的刀,掀翻了所有擋路的流民,迅速將孟曖帶去了正堂,將她扶著坐上正堂的羅漢床,讓她倚靠著自己,抬手輕撫她前胸幫她順氣。清虛忙去取了藥丸並清水,慢慢讓孟曖服下。這藥丸就是往日裏做來備服的,喘病急發時服下一顆,可順氣清痰,立竿見影有奇效。孟曖服下後,當即舒服多了,呼吸也通暢了。直到此時,孟曠才鬆了一口氣。昔年娘親因為受到父兄慘死的強烈刺激病發猝死一事,一直是她心中最深厚的陰影,而妹妹有著和母親一樣的病症,也是她最掛心最擔憂的事。妹妹隻要有一丁點不妥,都能讓她緊張許久。今日被這群不知被誰慫恿而來的流民刺激到病發,此事已然觸及到了孟曠的逆鱗。她若是不把這個幕後操縱之人揪出來,絕然誓不甘休。“唉,軍爺,你放我走吧,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啊!這藥不要了,我不要了還不行嗎?”外頭傳來了一個老年流民跪地求饒的聲音。“你且告訴我,是誰分發給你們這個提貨單據的?”郭大友的聲音響起,想來是他抓了一個流民,正在詢問原委。“不曉得,不曉得,就是個後生,麵白無須,長得還挺俊俏。但小老漢又如何能知曉他是誰?他隻說拿著這個單據可以到這靈濟堂來領藥,我們就都來了。家裏奶娃病的重,我們也是沒辦法啊。軍爺,您行行好,放我走吧。”此時,屋內的孟曠低聲對二人道:“清虛,曖兒,你們替我擋一下郭大友,我先去後院尋穗兒,有事要和她說。若郭大友問起來,就說我去給曖兒取暖被了。”清虛和孟曖點了點頭,孟曠當即從正堂的後門去了後院。她先是徑直奔到西廂房,從書房門入,也未開內門,站在內門口對寢屋內說道:“穗兒,你且準備下,一會兒我上司來問你話。你要說你是因為撞破了鄭貴妃與鄭氏密談侵吞餉銀之事而被追殺,千萬別透漏你昔年與張家之間的關係,明白了嗎?”屋內人很快應道:“我省得,你且放心。”她的聲音聽上去淡然鎮定,也無半絲訝異不解。以穗兒之聰慧,孟曠連解釋都不用多解釋。她當即返身離開西廂房,又奔入東廂房,取了孟曖的薄被回了正堂。彼時郭大友、周進同已然在正堂內和孟曖、清虛敘話了,郭大友手裏還拿著那二十兩銀子,估摸著是清虛遞給他看的。瞧見孟曠回來,他道:“這事兒可真是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十三,多虧咱們及時回來了,否則這還不知鬧成什麽樣呢。”孟曠抱著被子走去給孟曖裹上身,這才往前院望了一眼,那群流民已作鳥獸散,院子裏空空蕩蕩不見人影了。“郭頭,你說這個盜餉銀的人到底在打什麽算盤?怎麽還有人這樣使銀子的。”此事已經超出了周進同的理解範圍。郭大友笑了,給周進同細細解釋道:“此人的目的並不是要把這筆錢花出去,而是要讓這件事鬧大,引起京城多方注意,尤其是要讓朝廷和官府注意到作為定金的銀兩的來曆。我猜測,今兒這個場麵,可不止在咱們這靈濟堂內有,估摸著這京城內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鋪子,都會有這樣的事兒發生。靈濟堂收的這二十兩餉銀作的定金,別家店鋪也收了,估摸著都是此人撒出去的。然後此人將收到的提貨單大量複製,散布分發給京師中的流民,讓這些有著迫切需求的流民一窩蜂地擁擠到這些店鋪之中去領訂購的貨品。由於下的訂單量大,備貨需要較長的時間。這才時隔一日時間,店家定然準備不及,無法順利供貨,或者幹脆不認複製的提貨單,流民與店家之間必然就會爆發衝突,從而引發多處混亂。這京師地界的消息,傳得是最快的,不出一兩日,全京師都能知道有這麽一件奇事。而店家收了定金,若是得不到尾款,又賠了貨物,定然不甘心,要去報官。於是官府介入調查,就會查到這定金的來源上來。”周進同聽得頭都大了,不禁道:“繞這麽大圈?為了什麽呀?若是想要曝光侵吞軍餉之事,餉銀這個證據都拿到手了,直接去報官不就行了?”“就是不能這麽做,所以才繞圈子。盜銀者一不想曝光自己的身份,二他一定知曉若是直接報官,這朝中水深,官官相護,估計根本達不到他想要達到的目的。唯有將此事在民間鬧大,讓多方注意到,才能提高勝算。”郭大友道。孟曖虛弱地開口道:“如此說來,這個盜銀者,想來是個十分熟悉朝中局勢的人,或者幹脆就是朝中人,牽扯太深而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這種彎彎繞的做派,可不似清流黨和言官一黨的作風。”郭大友尋思著,話說到一半,沒再往下說。沉默了一會兒,郭大友揚起笑容,對孟曠道:“咱們去瞧瞧那女子罷。”孟曠點頭,引著郭大友與周進同去了關押穗兒的西廂房。當郭大友從內門進入寢室時,便瞧見那夜狼狽不堪的女子如今梳洗整齊,正靜然坐在一張樺木桌案邊,嫻靜寧然,唇邊的笑容淡淡。這女子雖然一副西域異族的容貌,身上的氣質卻是最為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氣質,婉然秀美。偶一抬眉傾目,都含著萬種柔媚的風情。也不知她是有意如此,還是天然這般,著實是迷人。此類女子是天下男人之最愛,但凡是還算正常的男人,不論心念多麽堅定,若是與她處得久了,難免還是會心猿意馬,心跳加速。即便是郭大友,這一進來也被這女子的容貌氣質一瞬晃了神,悅然欣賞了一番。更遑論身後跟著的周進同了,這小子這會兒已經是目不轉睛,神魂顛倒了。郭大友畢竟是老江湖了,美則美矣,但不妨礙他腦筋清楚,思維敏捷。他此刻心下升起不妙之感,這女子眼下恐怕是最難對付的狀態,她可能已準備好了萬全的說辭,自己再難從她口中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不急,且探她一探。他鼻端嗅到了屋內有一股外傷藥殘留的藥味,心想恐怕是孟小娘子給這女子上過藥了。他又望了一眼不遠處床榻上的被褥,鋪得很厚,很舒適。再細觀她目前的狀態,這兩日,她在孟家似乎過得不錯。他視線餘光暗中瞄了一眼跟在他身側冷若冰霜的孟曠,暗暗忖度,不動聲色。錦衣衛有規矩,如果上司沒有直接將審問任務交由下屬來辦,那麽但凡審問場合有長官在,都由長官來直接審問。郭大友上前,坐在了穗兒的對麵,孟曠和周進同默然立在他身後兩側。“姑娘,兩日未見,別來無恙。今兒尋了個空閑,來與你隨意聊聊。之前我也介紹過了,我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這後麵倆小子都是我的下屬。我對你的身份,還有你的遭遇很好奇,希望你能和我講講。若是有我能幫忙的地方,一定竭盡所能。”郭大友此時開始施展他極強的套話與審問技巧。作為北司巡堪所的副千戶,同時位列十三太保行八,郭大友有一個“千機鐧”的稱號。他是整個錦衣衛中平民出身的軍官升遷的奇跡。他是南直隸應天府人,家中本隻是小戶佃農。早年間喪父,隨母改嫁山東,成了屠戶家中的兒子。小時候沒怎麽學過武藝,但是因為生來體格強壯高大,膀子有勁兒,就專門使兩柄鐵打棍,幫家中打絞肉。十六歲那一年,母親病逝,屠戶繼父與人發生衝突被砍死了,他再度舉目無親,帶著一雙打絞肉的鐵棍孤身北上。半路上遇上劫道,憑一己之力,殺死了三十多名土匪,傳為神話。當時被剿匪的山東都指揮使一眼相中,募入軍中。沒幾年,就成長為山東軍中最強的指揮官。他真正的強大不在力氣大個子高,而在頭腦,誰也不知道這個出身於農戶屠戶家的人,怎麽會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和冷靜的頭腦,他智謀百出,腹內似是有千般機關,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人才。之後就被征調入錦衣衛,不久就升遷至巡堪所副千戶的位置。一雙打絞肉的鐵棍,也變作了錦衣衛專門為他打造定製的鐵鐧,人送諢號“千機鐧”,自此為錦衣衛立功無數。然而今日“千機鐧”郭八碰上了對手,他麵前的這個女子,心中的千般機關絲毫不比他差。以至於問答結束後,郭大友似乎把該問的都問出來了,可事後回去細想,總覺得自己被騙了,卻怎麽也找不出破綻來。此女,當真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