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師近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軍營,書麵記錄在冊者約有十五萬左右,實際上人數隻有七八萬。這些軍營統稱為京軍,是由大大小小一百多個衛所編製而成,直轄於五軍都督府,又稱京營,是專門拱衛京師的部隊。賦予他們的戰鬥任務,就是參與重要野戰,支援邊軍作戰,平定叛亂等等。原本這樣的軍隊都是精銳,是整個王朝最重要的軍事力量,然而這種情況基本在正統一朝土木堡之變後就已消解了,好不容易嘉靖一朝重建,至如今,卻一直在走下坡路。其中能戰者不足三成,均是些散兵遊勇,更有為數不少的地痞混子,收了軍戶的錢代為服役,到軍隊裏混飯吃的。京軍分為三大營:五軍營,神樞營,神機營。其中,神機營專門使用火器,乃是一支十分特殊的部隊,其中確有精銳作戰力量,非五軍營與神樞營可比。而郭大友、孟曠與周進同於三月初一來到的武驤衛西營,正是屬於五軍營係統。軍營位在京師西北三十裏遠處,西山丘陵之上,有幾分地利優勢。一行三人策馬行至西山時,日頭已經快走到正中了。在駐紮軍營的山腳下,郭大友下了馬,指揮孟曠和周進同將馬一起拴在一棵樹上,三人隨即步行上山。前日天降大雪,這密林間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枯枝上綴著的雪塊隨著寒風吹拂時而撲簌簌落下,毫無預兆地打在人頭臉上,平白惹人惱。一行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營地東側的高地之上,郭大友尋了個平整、視野好的地方,三人用靴子掃開附近的積雪,拿出自帶的幹糧和水壺,站著簡單進午食。一麵咬著餅,郭大友一麵開腔了:“先不急著靠近,咱們先在遠處觀望觀望,你們瞧清楚了這營裏的出入情況,有甚麽不該進出軍營裏的人來往,都要摘出來記在腦子裏。”孟曠點頭,周進同則應了一聲:“喏。”過了一會兒,周進同就著壺裏的水咽下口裏的食物,清了清嗓子,問道:“郭頭兒,咱們為什麽來瞧這武驤衛西營呀?”“哈哈,知道你小子要問,沒想到憋到了現在,還真能憋。是老劉教得好,但你還是沒學好,到底沒憋住。瞧你曠哥哥,多沉得住氣?”郭大友笑了,他話中的“老劉”指的是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教頭劉淳。周進同年紀輕、臉皮薄,被上司調侃,一時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孟曠則依舊是老樣子,不管郭大友說什麽,她都一張冷冰冰的麵龐,毫無情緒波動。加之戴著修羅麵具,瞧上去真像是個沉默又可怕的冰雕。周進同早就對自己的頂頭上司殺人不眨眼的傳聞有所耳聞,這會兒不禁升起一股敬畏之情。郭大友兩口吃下手中的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隨即用手搭涼棚遮住天光,凝目遠眺。但見軍營之中正是訓練結束開夥之時,從校場歸來的士兵們正在夥頭軍營房前排隊打飯吃。郭大友想了想,對身邊的孟曠和周進同道:“今兒個是初一,一般初一都是各大軍營大校的時候,營中的高級軍官都會露麵。你們幫我瞧瞧,有沒有千戶模樣的軍官。”三人中,當屬孟曠目力最強,她凝眸瞧了一會兒,抬手一指。郭大友和周進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果真看到一個身著千戶鎧甲的軍官正在快步離開人群,一邊走還在一邊解身上的鎧甲,丟給身邊一個裨將模樣的人。不一會兒,這人就解下身上所有的鎧甲,罩上一件外袍,係好腰帶。邊上早有一個士兵牽來一匹馬,他迅速跨上馬去,往營門口策馬而去。三人又望向營門,那裏已經有另外一個男子騎在馬上等他了。此人看上去不大像是軍官,一身吏員的衣衫,長得獐頭鼠腦,有些鬼祟。那千戶在營門口與此人匯合,一起策馬向東南方向而去。郭大友當即反應過來,這兩人是要進城。他忙拍了身邊孟曠一下,道:“十三,追!”隨即指了指周進同道,“小子,你跟我來,我們去牽馬!”孟曠得令,當即毫不猶疑地從所站的丘陵高崗處縱身躍下。這時郭大友才來得及補充一句:“留路標!”周進同大吃一驚,他甚至都沒看清孟曠的動作,就被郭大友一拽,不得不服從命令跟在郭大友身後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看,隻見孟曠從高崗斜坡之上滑步而下,身軀靈巧地或避開或翻越過眾多樹木枝幹、石塊土坡構成的障礙物,眨眼之間就飛身下到高崗之下,並迅速邁開步子,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奔跑,直追遠方策馬而去的那千戶和吏員。不多時,孟曠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掩映之中。周進同也不得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因為他和郭大友必須要沿原路返回,去牽拴在山下的馬。此時他不由對孟曠的膽識心生三分佩服,但仍然心存擔憂。“郭頭!就這麽追,追得上嗎?”他在後麵喊道。前方邁步狂奔的郭大友頭也不回地喊道:“追得上!”從來隻見馬追人,不見人能追上馬的,周進同簡直不相信孟曠能靠兩條腿就追上馬的速度。隻是眼下他自己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沒有空閑去質疑了,隻能相信長官的判斷。二人花費了一點時間才跑回拴馬地,解了馬韁,郭大友在前麵打馬直奔營前通京城的道路,周進同駕著自己的馬,手中還牽著孟曠的馬緊隨其後。武驤衛西營前,有一條人為用石子和沙礫夯實出來的道路,沿著丘陵原本踩出來的山路拓寬,目的是為了跑馬、駕車更為方便。這條道路直接連通京城官道,但也一樣可以通往附近的軍營和鄉村,故郭大友雖然猜測對方極有可能是要進京城,但仍然需要孟曠去直接追蹤才可確保不會跟丟。“孟十三此人,雖然確實不可能用兩條腿追上馬匹,但他的追蹤功夫在北鎮撫司裏若是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這路上一丁點蛛絲馬跡,都能被他瞧出來。”郭大友在馬上,終於解釋了周進同的問題。周進同恍然,心中不由再添兩分佩服。不多時,他們就策馬過了西營前的道路,因為離著一段距離,還有樹木遮擋,又恰逢午間放飯,營門望樓上的哨兵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身影。剛過營門,周進同就看到路邊不遠處落了一隻鐵蒺藜。郭大友道:“這就是他留的路標,小子,你不是騎術很好嗎?你把這鐵蒺藜回收一下,咱們沿著路標追。”當下,二人策馬沿著孟曠留下的鐵蒺藜一路疾馳,如果道路無分叉則路標會很少,若出現分叉則必然會有路標。周進同騎術絕佳,每遇到路標,便雙腿夾住馬腹,身子倒彎而下,伸手一撈,就將鐵蒺藜撈起,丟入腰包之中。讓周進同詫異的是,他們追了好些時間,才終於看到了前方奔跑的孟曠的身影。她的速度絲毫不慢,竟然一氣兒跑出七八裏地,身形依然如風。郭大友和周進同策馬超她身側,她一邊奔跑,一邊抬手拉住自己那匹馬的馬鞍,直接翻身飛躍上馬,這便與二人匯合。“沒追丟罷?”郭大友問。孟曠搖頭,指了指前方,意思是對方就在前麵。她騎在馬上微微氣喘了一會兒,很快就回歸平靜。郭大友點頭,三人間再不說話,隻緊追不舍,不一會兒就看到了那千戶和吏員策馬的身影。三人放緩了馬速,遠遠綴在後麵。此時此刻的周進同,已然對孟曠心生八分的佩服,不愧是新晉十三太保,自己相比之下,真是差的太遠了。三人一路沉默地追蹤那千戶與吏員,保持距離使其不能聽見他們的馬蹄聲。不多時,他們果真走上了官道,並從西直門進了城。進城時不曾接受盤查,那吏員似是出示了某種令牌。三人也迅速通過並跟進。入了城,人流一下密集起來,那千戶與吏員的馬速也減緩了不少,即便隻是步行,也能跟上。騎在馬上目標太大,郭大友、孟曠和周進同均下了馬。周進同獨自一人牽著馬綴在較遠處,郭大友緊隨在正後方步行跟蹤,孟曠則竄進了附近的巷道,保持著側翼觀察。就在這緊切隱秘的跟蹤下,千戶與吏員無知無覺地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暗處觀察的孟曠略有些吃驚的望著他們眼下身處的地方前門口大街的瑞豐典當行。這個瑞豐典當行,乃是現如今北京城內最大的典當行,每日銀錢出入無數,財力雄渾。這二人來到此處,著實是非比尋常。因著這個典當行乃是當朝鄭貴妃的娘家所開。自大明開國以來,先祖吸取前朝教訓,嚴禁外戚幹政。此後曆代帝王的後妃,均出選美,基本為平民家庭出身,乃至於家境寒微皆有。家中女兒得入宮中,家人得到的福蔭也相當有限。父兄往往隻被授予虛職與低位的勳爵,雖確然超出平民階層,但卻不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乃至把持朝政。似這鄭貴妃娘家,其父鄭承憲隻是被封了都督同知的虛職,尚未得爵位。但即便如此,外戚在民間依然擁有相當大的特權。尤其錦衣衛對當朝外戚均有巡堪,孟曠雖不曾親自盯過鄭氏,亦早就風聞其在民間侵占民田,仰仗國戚的身份行商,大肆斂財之事。鄭氏雖在朝中無勢力,但因為皇戚的身份,俸祿方麵得到優待,一般都能達到數千石。此外,受寵的鄭氏得封賜三百頃的田地,這還隻是登記在冊的,如今經過連年的侵占、吞並、投獻,估計數量已近千頃,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主。經年累月之下,已然有豐厚資產在南直隸的南京、揚州,浙江的杭州、湖州等地開設典當行以及放債。從而利滾利,獲取巨額暴利。當然,明律明文規定外戚勳爵及四品官以上不得行商,但並不妨礙這些人的家仆行商,家仆行商還能省去他們的勞煩。而這瑞豐典當行明麵上的商主,名叫吳淵。吳淵是鄭氏的家仆,其背後的主人恰是鄭國泰,也就是今上最寵愛的鄭貴妃的親哥哥。這已然是心照不宣之秘,連不少老百姓都知道,錦衣衛自然了如指掌。如今這鄭家居然與軍隊的軍官有所往來,孟曠已經嗅到不尋常的味道。那千戶與吏員將馬交給了當鋪門口的馬夫看管,自步入當鋪之內。孟曠略有些猶疑,不知自己是否眼下當立刻跟緊探聽。恰在此時,身後響起腳步聲,她迅猛側身,手已搭在腰間的刀之上。定睛一瞧,原是郭大友繞了一圈繞到她背後來了,這才止了動作。“十三,你想辦法潛進去探聽一下他們在裏麵談了什麽。我方才觀察了一下四周,除我們之外並無監視,你可以稍微大膽一點。我和周進同就在這條巷子裏接應你。”孟曠點了點頭。隨即她迅速邁步,閃身穿過巷子外的大街,進入了當鋪的側巷。向前跑了一小段,巷邊院牆內出現了一棵榆樹。趁著側巷無人,她輕身躍起,借著枝葉掩蓋翻上牆頭,觀察了一下當鋪後場的情況。見後場也一時無人,於是直接躍入院中,站在窗邊簷廊之中。耳聞當鋪樓內傳來腳步聲,應有三人,從聲響判斷體態、步頻,當為那千戶和吏員無誤,另有一人當是當鋪裏的人。他們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孟曠當即回身,快步向榆樹衝去,當奔到榆樹近前時,抬起右足一蹬樹幹,返身飛躍,伸手扒住廊簷瓦當,隨即踩著簷下廊柱一個引體翻身,極其靈巧地落在了簷廊頂上。接著沿簷廊向前小行幾步,腳下若靈貓般輕盈邁步,不作聲響。她很快來到二樓的一排牖窗邊,聽了聽動靜,判斷出最佳的竊聽位置,遂伏低身子趴在簷廊屋瓦上,貼著窗下靜然聆聽。雙目還時刻注視著下方院內人員的來往,以便隨時反應。隨即,她聽到了一段驚人的對話。18、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