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是真喜歡她。”不知為何,此時孟曖的話語在她心頭回響而起,孟曠心裏發慌,忙撇去這莫名的念頭,回身坐到了羅漢床上,掀開被子臥躺而下,打算不再胡思亂想,先睡了再說。但是事與願違,那首無題詩,以及穗兒的容顏與妹妹的話語一直在心頭縈繞不去,擾得她難以入眠。她不得不再度起身,疲倦地抬手搓了搓麵頰。著履下床,她在書房內點了燈,打算看看書靜靜心。這書房裏的書,都是昔日二哥的書,如今盡數歸了孟曠和孟曖。這些年她堅持自學讀書,學問早已今非昔比,亦把很多經史子集、詩集詞集的內容參透。唯有讀書,才能使她靜下心來,忘卻煩惱。走到書架邊,她慢無目的地搜索著自己要看的書,尋了半晌也不知自己想看什麽,最後隨手翻出一本樂府詩集來。她拿著樂府詩集坐在了書案邊,目光卻落在了案頭放著的多寶匣上。她躊躇了片刻,緩緩拉開了那多寶匣最下一層,匣屜內裝著一些古舊的小玩意兒,竹片蜻蜓,陀螺,小木馬,多是兒時父親做給她們兄妹幾個玩的小玩具,如今都成了孟曠睹物思人的珍藏。在這些小玩意兒中,卻突兀地存在著一隻青鍛荷包,其上繡著一隻翩飛的大雁。荷包有些陳舊了,上麵還有一個被火燒壞的窟窿,但卻一直被她珍藏至今。她將這荷包捏在手中,在昏黃的燈光下出神地注視著。指腹緩緩摩挲過其上的刺繡紋理,心頭泛起一陣酸楚。似是猛然被某個念頭警醒,她一咬牙,又將荷包丟回了多寶匣,鎖好了匣子。她隨手翻開樂府詩集,試著去讀。卻不曾想翻開這一頁恰是《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秋風肅肅晨風,東方須臾高知之!”孟曠闔上書,長歎了一聲。今夜,她是書也別想讀,覺也別想睡了。幹脆吹滅了油燈,自坐在黑暗裏一個人生悶氣。不多時,隔壁臥室那如豆的燭光熄滅了,穗兒似是醒了,終於熄滅了燭火,打算歸了床榻歇息。孟曠坐在黑暗裏,不自覺屏息。她能夠聽到她走到了臥房通書房的門附近,她在那裏躊躇徘徊了許久,在琉璃隔扇上印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佇足良久,輪廓淡去,腳步才終於遠離。黑暗中,再度響起了孟曠幽幽的長歎。16、第十六章 東方須臾高知之,但東方天已白,孟曠卻仍然不知之。一夜未眠,她是眼瞧著天邊亮起的。她起身,就著冰涼的水簡單洗漱過。戴上網巾,紮好腰帶,束起衣袖綁腿,出了門。發泄般在院內練了半柱香時間的刀,她最後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坐在西廂房的台階上,內心鬱結的心緒總算暢快了些許。東廂房門開了,孟曖揉著眼睛走了出來,一眼瞧見孟曠抱著刀坐在院子裏,不由抱怨道:“姐,一大早的你發甚麽瘋呢?恁得這般攪人。”“曖兒,和你說了多少遍了,莫要這般大聲喚我姐。”孟曠悶悶地說道。“是咯!遵命,我的好哥哥!”孟曖沒好氣地回道。但看著孟曠鬱鬱不快的模樣,她心又軟了,回屋披了件外衣走了出來,來到了孟曠身邊。“咋了這是?莫不是和她昨晚有甚麽事吧。”她小聲問姐姐。孟曠搖了搖頭。“那你這般是為了甚麽?”“我……我糊塗了。”孟曠說道。“甚麽糊塗了?”“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啊?”孟曖一頭霧水,阿姐怎麽突然念起詩來。“她昨夜寫的詩,李商隱的《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寫完後她趴在桌邊睡了,手裏還捏著我送她的玉佛。”“嘶!”孟曖倒抽一口涼氣,半晌才道,“確實挺糊塗的。”孟曠望著孟曖一眼,眼底閃爍著惶惑的情緒。孟曖扭頭望向她,蹙著眉頭神情古怪道:“該不會她這是想博你同情吧,姐,你可別輕易上當啊。娘曾說你這人心太善,又容易相信別人。你瞧,你這個毛病在她身上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稍微給你裝裝可憐,你就煩惱成這樣。”孟曠大概是早就猜到了孟曖會這麽說,隻是無奈地歎息一聲。“別想那麽多了,咱們隻需從她身上查清楚當年的事,然後就放她走,自此和她再無關係。想那麽多作甚?給自己平添煩惱。”“唔。”孟曠含混地應了一聲。“唉,你快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我先去做朝食兒,你趕緊吃了,趕在你那上司郭大友來之前收拾好,別讓他瞧出破綻來。”孟曖催促道。孟曖說得在理,孟曠忙去了浴房擦身換衣。孟曖開始連軸轉地忙,先去廚下燒灶,蒸煮上朝食,想起昨日替姐姐清洗熨燙了錦衣衛製服,還在自己房裏,又忙回了房拿了製服送去浴房給孟曠。等她趕回廚下,朝食差不多該出鍋了。直到這時她才有時間自己梳洗一番,換好衣衫。等她換好衣服出來,孟曠也已穿戴整齊出現在了廚下,正在添朝食上桌。姊妹倆吃飯時,院外正門被敲響,是清虛來了。他每日晨間來幫忙,孟曖管他朝食、午食,若是這一日不忙,他過午便回靈濟宮去了,因著他掛單在靈濟宮,還有課業要做。若是這一日很忙,他也會留到傍晚,孟曖會留他吃晚食,但他不會留宿在孟曖這裏。清虛性情憨厚,做事踏實,循規蹈矩,倒不怎麽像是個道士,更像個樸實的農民。他對藥材非常熟悉,對各種藥物的藥性理解比孟曖要深刻,作為孟曖的師兄,他依舊在指導孟曖如何用藥。靈濟堂雖然也看診,但更多的生意是買賣藥材,製作一些中成藥銷售。孟曖畢竟是女子,不好總拋頭露麵地在外行醫,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四周的流言蜚語也總能殺人,這麽做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加之家中還有個女扮男裝的孟曠,自是越低調行事越好。不過因著羅道長在藥材商販間深厚的人脈網絡,靈濟宮的藥材價格良心,品質上乘,小東家孟曖又頗為平易近人,貼心溫柔,故而靈濟堂在京城很快打響了招牌,廣受好評,很多人穿城來此抓藥,生意很好。昨日孟曠歸家那日,靈濟堂就接了一單大生意,以至於清虛一直忙到要宵禁了才匆匆趕回去,今日還要繼續忙這單生意。“甚麽生意?”孟曠一邊喝粥一邊好奇問道。“昨兒早上來訂的,來人是個武官,一身莽撞氣,懷裏還揣著兩個十兩的銀錠子做定金。他說他是武驤衛西營的,營裏需要定一批跌打損傷膏藥,要五百人兩個月份的。等備好貨,會有人來提貨,到時候再付尾款。”孟曖答道。“武驤衛西營?這麽巧?五軍營的藥材不都是惠民藥局采辦的嗎?怎得會有軍官跑來咱們這裏采辦?”孟曠眉頭皺起,心覺蹊蹺。兵部為京師五軍營各指派醫官一名,醫士兩名,藥材是太醫院著京師惠民藥局采辦配給,來源有兩處,一是稅課提成,二是官銀采辦。其中官銀采辦占了多數,惠民藥局與大藥商之間都有長久的生意往來。似靈濟堂這種民間私人開的小藥鋪,終歸是接不到惠民藥局的單子。“是啊,我也納悶呢。”孟曖道。“這批貨合多少錢?”孟曠不大清楚近些日子的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