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晴和穗兒從醫館歸家,時光飛逝,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秋去冬來,時近歲末。這段時間,穗兒一直就住在孟家,成了外界無人知曉的孟家新成員。白日裏,她會幫著趙氏和孟晴擇菜做飯,洗衣清掃,打理各類家務。閑了,就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一邊看著孟晴練功,一邊捧著孟曠借給她的書讀。亦或陪著孟曖翻花繩玩耍。孟曠讀書若是遇著檻兒,也會去尋她探討,她總能給孟曠解惑,以至於孟曠對她十分敬佩,總說她若是男兒身,該去科考,定能高中。這些日子孟曠的老師梁先生出了遠門沒來家中,倒也是正合了孟家上下的意。夜裏,穗兒偶爾會伴著趙氏做些針線活,心靈手巧的她,繡出的繡品成色比趙氏都要出色許多。趙氏本不大接受這個女孩子,可時間長了,卻真將她當成了親生女兒看待。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個粗手粗腳的,不善女紅;一個年紀還小,貪玩好動身子又不好,坐不住。穗兒簡直就是她理想中的女兒,她做夢都想要這樣一個心靈手巧,貼心溫暖的女兒。隻是這孩子,話不多,好看的眉眼總凝著股憂鬱之氣。雖然常被孟晴和曖兒逗笑,可笑容也總淡淡的,甚少有發自內心的喜悅。好在她在孟家三個月,終於日漸疏朗,也逐漸有了尋常女孩子家的模樣,或嗔怒或別扭,也能見著了,不過都是對著孟晴才有這些情緒。對孟曠或是趙氏,她更多的是拘謹與恭敬。許是孟晴這些日子有些討人厭,總愛變著法兒逗她玩兒,惹惱了她吧。趙氏倒覺得女兒這麽逗逗她也挺好,這孩子一個人時,瞧著真是孤單蕭索,讓人心疼。最可憐的是她不能出門,終日裏悶在這兩進的小院子裏,難免苦悶。有孟晴在身邊耍寶,也能解解悶。她一直與孟晴和孟曖一起睡在西屋,但是那張拔步床三個人睡實在太擠,後來孟晴幹脆自己打了一張小木床,就加在拔步床邊。本來孟晴是打算把拔步床讓給穗兒和妹妹睡,自己一個人睡小床的。但孟曖習慣了和姐姐睡,沒有姐姐在身邊小丫頭總睡不踏實。於是這張小木床就讓給穗兒睡了。不做針線活的夜裏,穗兒成了小先生,教孟曖讀書識字,也會和孟晴坐在一起討論書上的內容。她對書本的認識比孟晴要深刻許多,對當今朝局的認識更是異乎尋常,以至於孟晴從她口中知道了許多從前不懂的事兒,解了諸多疑惑,曾經死記在腦海中的知識,也逐漸融會貫通。孟曖總是一口一個“小穗姐”地叫,穗兒也會喊孟晴“晴姐姐”,喊孟曖“小曖”,三個女孩兒總在一處,關係是越來越好,趙氏看在眼裏即開心也憂心。孟裔這段時間很少回家,終日裏在外奔忙,留宿在北鎮撫司之中。一是南衙排除他的嫌疑之後,北司便把他召了回去參與全城搜捕。二是他也在私下調查黎老三自盡一事。由於守備如此森嚴的詔獄都出了事,宮城城防一下緊張起來,原本輪崗休沐的大哥孟旭也被臨時召了回去,宮城城防加了一倍,全城都陷入了緊張之中。全城戒嚴,大索三個月無果。眼瞅著年關將近,上頭似乎是猜測劫走人犯的匪徒可能早已離開了京城,遂終於全城解禁。隔日,臘月十三,孟裔與孟旭終於歸家,闔家團圓。天寒地凍,頭頂上陰雲密布,就要下雪了。趙氏和穗兒為全家人趕製了新衣,孟裔和孟旭歸家,恰好上身試穿。曖兒特別開心,小嘴兒像是抹了蜜,逗得爹娘兄姐開懷無比。穗兒穿著孟晴的舊棉襖,靜靜地縮在角落裏,本不想打攪孟家闔家團圓的日子。卻不曾想趙氏拉著她出來,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個包袱,取出了一整套全新的襖裙,玫紅襖衣、淡青厚裙,綴著好看的梅花圖樣,讓她試穿。穗兒鼻尖一酸,笑著哭了出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團圓飯,十四日晨間,孟裔領著長子孟旭召集全家人宣布了一個決定。“明日是十五日,城門換防,我和旭兒明日會趕最早開城門的時機,送穗兒出城。”“怎得如此突然?”孟晴第一個急了,穗兒則怔在原地,麵色煞白。“換防機會難得,眼下全城剛剛解禁,恰逢換防,又是年關將近、各地官員入京述職,外國使臣入京朝貢,人心浮散,人流繁雜,送穗兒出去是最佳的時機。再耽誤一段時日,她就不能離開了。”大哥孟旭解釋道。“可是……可是你們要送她去哪兒?”孟晴問。“去遼東。”孟裔隻回答了這三個字,便什麽都不願說了。不論孟晴如何追問,他都不作答。最後還是孟旭安撫孟晴道:“晴兒,你莫急。爹有一位老戰友,現在就在遼東,他家中富足,膝下也無兒女,願意收養穗兒。穗兒在那裏,會過得很好。”若真是這個原因,爹為什麽不肯說呢?孟晴不相信。這一夜真可謂難熬,孟晴不願把穗兒送走,第一次與父親起了衝突,被扇了一耳光,顧自一人縮在房裏,流下了委屈又難過的淚水。看到姐姐哭,曖兒也哭了起來,越哭越是傷心,她也不願小穗姐走。可憐穗兒惶然無助,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姐妹倆,三個女孩在屋中淒然流淚。孟裔把自己關在前堂,獨自一人對著一張大明輿圖,誰也不見。趙氏和孟曠想問清楚到底要把人送去哪兒,最後被孟旭攔下。孟旭隻說父親也很煩悶,就請不要多問了。趙氏和孟曠苦苦勸說,好歹留下過年。他們這一走,這個年還如何過?但孟裔去意已決,誰也無法改變。孟旭為了安撫母親和弟弟磨破了嘴皮,隻說快去快回,開年後便歸。第二日,飛雪飄零。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一行三人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踏上了旅程。趙氏做給穗兒的新衣她也不能穿,隻打在包袱裏背在身上,穿了一身孟曠的襖衫,扮了男裝。黎明臨別時,孟晴把自己貼身戴了多年的玉佛給了穗兒,穗兒則送了她一個繡著大雁的荷包。請君莫愁前路,雁自有歸時。此後數年,孟晴午夜夢回,無數次後悔那一日晨間,她鬧著別扭,不曾去送一送他們。此一別,竟成了永訣。11、第十一章 郭大友用鐵鍬拍平最後一鏟白雪,口鼻歎出一口長長的白汽,對身邊還在往埋屍坑上鋪白雪的孟曠道:“十三,差不多了,日頭都上來了,咱們該下山了。”孟曠點了點頭。二人穿過積雪厚重的後山,深一腳淺一腳踅回廟裏。回去的路上,郭大友對孟曠說了拷問出來的情報。那黑衣人首領吐出情報後,已經被郭大友擰斷了脖子,和他的手下們一起埋了。他名叫仇東,是武驤軍的一個百戶,這群黑衣人都是他手底下的兵。派他出來的是他的上官,武驤衛西營千戶王。武驤軍這段時間負責協助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戍守京城,仇東手下人負責西便門的戍守。他接到上級指派,要求他注意是否有一個樣貌似異族的女人出城,若發現了就將其抓回。他和他的手下人後來果真發現了這樣一個女人偷偷混出城去,於是一路追蹤到這妙峰山上。他隻知道這女人至關重要,關係到重大利益,必須要抓回去。至於王的上峰是誰,以及這女人具體到底關係到什麽重大利益,他一概不知。隻是因為王許諾他們重金,他們才出來賣命。現在命是真的賣了,滿屋的屍體被郭孟二人抬上一輛運糧的板車,送到後山挖坑掩埋。唯獨那可憐的老道士,二人將他埋在了廟宇西側一棵老槐樹下,因不知他名諱,隻在樹身上用匕首刻了碑銘,上書“守廟孤道之墓”,二人從廟裏搜出三支香燃在墓前,祭了一個冷饅頭。郭大友又詢問孟曠,是否從穗兒那裏審問出什麽,孟曠隻是搖頭,表示她寧死不屈,什麽也不願說。郭大友點頭表示明白,這在他意料之中。一是孟曠本身不能言語,審問不是她的專長,二是他能看出來穗兒就是個倔骨頭,而且還很滑頭,不使一些非常手段,確實不好讓她開口。他也不著急,反正這事兒可以慢慢查。從娘娘廟的後門回到了廟中。昨夜布滿屍首,血流成河的靈感宮內已然被灑掃幹淨,血水被衝刷掉,地麵上殘了一層水,低溫下已凝著薄薄的寒冰。穗兒雙手雙足均被繩索綁縛在柱子上,動彈不得。二人踏進廟裏時,一眼便瞧見她在奮力地試圖解開繩索。奈何北司緹騎綁人的手段那都是特別學過的,打的繩結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掙斷的。見郭大友和孟曠回來了,她忙止了動作,麵上流露出一副惶然無助的神色,柔弱可憐的模樣著實惹人心動。郭大友冷笑了一下,心道這女人還真不簡單,魅惑功夫了得,自然而然毫無表演痕跡。這要換了尋常男子,早就上前溫言細語地安慰了,還不得被她牽著鼻子走。他扭頭對孟曠道了句:“十三,咱們也換一下衣服,把血衣燒了。”他們解開腰帶,將染血的外袍褪下,從包袱中取出替換穿上。重又紮好腰帶,郭大友把衣服並那老道的被褥全部拿去燒了,孟曠去外麵取了些雪塊,融了一盆熱水,二人就著擦了擦頭麵,打理幹淨。隨即郭大友道:“十三,那女人就交給你帶著了,我塊頭太大,帶著她馬匹吃不消。”孟曠點頭應下。郭大友打量了孟曠一眼,不禁打趣道:“你小子該不會動了春心吧,你好像對那女人有點意思啊。”孟曠搖頭,眉目間依舊一片疏冷。但郭大友與她時間處得長了,能看出來她這張冷冰冰的麵龐下情緒的些微變化。這小子眉梢眼角分明透著絲絲喜悅,還說不是動了春心。行囊武器重新上身,收拾停當,孟曠戴好鬥笠,走去柱子邊給穗兒鬆了綁,依舊縛著她雙手,攜著她往外走。穗兒不敢言語,孟曠拽著她的右手上臂,手掌跟鐵鉗似的,力道很大,掐得她生疼。穗兒有些看不懂她的情緒,她看上去比九年前要冷漠太多了,雖然昨夜解下麵具時對她笑了笑,笑容依舊有著當年熟悉的溫暖感受,但笑意卻達不到眼底。她那雙漆黑的瞳眸深處就像冰封的雪原一般,寒涼刺骨。眼下她對自己可是一點也不客氣,一舉一動似乎都蘊著一股令人膽寒的怒意。這怒意像是壓抑在她心底時久,終於開始一點一點釋放出來了。孟曠把她扶上馬,把縛著她的繩索的另一頭在自己手臂上綁了,隨即牽著馬出發。郭大友在前麵帶路,二人牽馬步行下山。穗兒沒有騎過馬,被馬背上的顛簸嚇到,一時有些慌亂地伏低身子,牽動了繩索。孟曠回過頭來看她,瑞鳳長眸裏的寒光剃刀般割過來,嚇得穗兒打了個寒顫。她張了張口想解釋自己不是要逃跑,孟曠卻已然扭過頭去不再理她了。這個人……怎麽變成了這樣?穗兒凝著眉頭,心裏也漸漸起了怒意。不多時,三人兩馬下得山來。郭大友跨上馬,策馬沿著山道往京師趕去,他們身上攜著重要的情報,必須盡快趕回,耽誤了一夜,已經很是著急了。孟曠也跨上馬,馬鞍馬鐙都讓給了穗兒,她隻是空騎在馬鞍之後,雙臂繞過穗兒身軀攬過韁繩,雙腿一夾馬腹,策馬而起。穗兒嚇得全身僵硬,後背緊緊貼在孟曠身上,雙手抓住馬鞍上的圓把,不敢鬆手。“你放鬆點,有我在你掉不下去。身子僵成這樣,等騎到京城屁墩兒要開花了。”孟曠的聲音輕輕地在耳畔響起,穗兒莫名心口微微一滯,她咬唇,麵頰浮起些許熱意。這人……還是說話一點都不講究,粗俗……她心想。馬兒馳騁起來,那顛簸真是非同尋常。穗兒被顛得七葷八素,連思索眼下狀況的心思都沒有了,隻想快點到達目的地。孟曠卻趁此機會在她耳邊輕聲耳語:“你是怎麽從宮裏跑出來的?”“你們怎麽知道我是從宮裏跑出來的?”穗兒奇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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