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曠似是有意考考她,又問:“可讀過四書?”“讀過。”“《中庸》第二十三篇你可背得出來?”穗兒微笑誦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妙哉!好記性。”孟曠讚道。孟晴被她背誦經文時的模樣驚呆了,那一雙金琥珀般的眸子散發出懾人的光輝,整個人氣質大變,好似灰鴨一瞬蛻變為白鶴,昂首亮翅,傲然啼鳴。還沒等孟曠再多問她兩句,家中前院傳來了開門聲,引得趙氏從北屋迎了出來,是孟裔回來了。他挑著擔子大跨步穿過前堂來到後院,便見妻子、子女還有家中新客齊聚一堂。於是他放下擔子,麵沉似水,目光掃過一臉困惑的穗兒和子女,又看向妻子,道:“這個女娃,得在家裏多留些時日了。外麵出了點岔子,我們暫時不能把她送走了。”9、第九章【舊事】 萬曆十一年九月初四,傍晚。這是穗兒來到孟家的第二日,出門一整個白日的孟裔回來後帶來一個突然的消息,他暫時不能把穗兒送走了,穗兒需要在家中留下。至於留下多長時間,他也不知曉,隻說要等。晚食在沉默中用畢,孟裔要求全家人留在廚下,他有話要說。於是全家人包括穗兒,齊齊圍坐在八仙桌邊。孟裔坐於主位,沉了沉氣,道:“我一直沒與你們解釋昨日發生了甚麽事,本想著很快就把穗兒送走,你們也沒必要知曉。但現在情況變了,穗兒在家中可能要滯留不短的一段時間,你們也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便與你們說說。”他看了一眼垂首坐在孟晴身邊的穗兒,道:“正如你們所知,穗兒是前首輔張太嶽家裏的人,她是張太嶽書房中的侍女,其實應當稱之為伺候筆墨的書童。由於記憶力超群,天資聰穎,故而深受張太嶽信任喜愛。一年多前,穗兒被張太嶽送回老家荊州,隨後一直在張府老宅中刺繡。前首輔如今失勢,他的家人被捕下獄,家也抄了,穗兒就是我押解著入了京的。路上,張府中的犯婦與我說了她的身世,說她是嘉善縣人,無父無母,被一位繡娘收養,後來繡娘去世,她流落街頭,機緣巧合被浙江巡撫帶入京中,這才入了張府。張府犯婦們請求我救救她,無論如何要讓她活下去。我不知原委,自然也不曾答應,但說實話,始終有些掛心。歸京交割後,我昨日去尋了詔獄的黎老三,想見一見穗兒,順便打聽打聽這女娃到底有何要緊處,叫人這般幫護。卻不曾想,黎老三提議要我協助他將穗兒救出去。我問他為何,他卻不答。我不曾應他,他卻苦苦哀求不肯罷休。正糾纏間,詔獄內突然闖入了不速之客,試圖劫獄。當時時近黃昏,正是交班時刻,詔獄內外看守鬆懈,本也是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在這個時間闖進來。再加上對方手段陰狠高明,善吹毒箭,手腳輕盈,潛入無聲無息,幾乎不曾驚動到裏麵的人,殺進來時,我們才知曉外麵的人都沒了。彼時我和黎老三距離關押穗兒的牢房有一段距離,在牢間之外的右手邊的值房內吃酒。忽聞牢間內傳來犯人呼喊的動靜,忙向外放了求援信號,隨即帶刀衝進去。就見三個黑衣人已撬開牢門,正迷暈了穗兒,將她往外拉。他們可能是不知道牢內還有看守,故而在牢間裏也沒有刻意隱蔽行蹤,直接粗暴搶人。而與穗兒共同關押的婦人如此大喊大叫,拖著穗兒不肯放手也出乎了他們意料。詔獄不似尋常監獄那樣建於地麵之上,而是下挖開穴,是半地下式的建構。室卑人低,非常陰濕。牆壁厚數仞,四周無窗,隻有前後兩門可供進出。前門開在地麵上,正是我們往日進出的口子,也是那三個黑衣人潛進來的入口。而後門門戶開在牆壁之下,非常狹小,僅容一人匍匐而出。那口子不是活人走的,而是死人走的。若有人死於嚴刑拷打,便從那後門拖出去。牆外後院是一片爛泥沼地,被高牆圍著,屍體丟出去就陷在爛泥裏。隔三差五,有拖屍人來清運屍體,但長年累月,那裏麵不知爛了多少死屍,泥沼裏全是白骨,慘不忍睹,臭氣熏天。那三個黑衣人見我與黎老三闖入,後麵還有後續的官兵趕來,知道前門是闖不出去了,於是強行破開後門,把穗兒從後門丟了出去,然後他們陸續從後門爬出去,扛著穗兒往外逃。可惜,最後還是沒逃掉,他們扛著穗兒陷在了爛泥地裏,一身的髒汙臭泥,好不容易爬過高牆,卻被隨後趕來的錦衣衛直接於後巷圍堵住。他們不得已,最後丟下穗兒,紛紛咬毒自盡了。”他說到此處,見趙氏、孟曠和孟晴均白了臉色,孟曖害怕地縮在母親懷裏嗚咽起來,便打住了話頭,不再說下去。當事人穗兒更是渾身都在不住地發抖。孟晴總算是知道為什麽穗兒一身的髒汙,臭氣熏天了,那都是屍泥呀!她捂住口鼻,將欲嘔吐。但見身邊穗兒在顫抖,她忽的從心底湧起一股強氣,忍下心中泛起的惡心,握住了她的手。穗兒冰冷的手一下被她溫暖的手有力地攥住,一時轉移了注意力,恐懼感也瞬即淡薄了許多。她不著痕跡地望了一眼身側的孟晴,一時間鼻頭有些發酸。沉默了一會兒,孟裔繼續道:“詔獄裏亂作一團,死了那麽多官兵,牢房門也大敞著,一時間無人看管。黎老三當機立斷,要趁此機會把穗兒帶出詔獄藏起來,並嫁禍於這幫黑衣人。隻說另有兩個黑衣人逃脫,劫走了她。反正當時目擊者隻有我和黎老三,穗兒渾身汙泥,根本不辨模樣。我心忖此事可行,也覺穗兒若繼續在獄中恐遇更大的危險,便依他所言,先將昏迷的穗兒藏在了附近的一架板車之中,後又找了一頭驢,將她拉回家來。”“這事兒隻有父親和黎三伯知道嗎?”孟曠問,他心覺不對,這事兒兩個人還真瞞不住。“不,還有黎老三的徒弟,詔獄的二當家諸一道知曉此事。是他帶人來援的,瞞不過他。而且發生那麽大事兒,黎老三卻因為要與我一道送穗兒到靈濟宮這裏來而擅離職守,實在說不過去。必須要有個人留下來繼續看管詔獄,迎接下來查看的上官。黎老三冒這麽大風險與我一道送穗兒回家,就是要確認我確實將穗兒藏在家中了,他之後迅速趕回了北鎮撫司,打了一個時間差。本以為這事兒瞞過去了,卻不曾想,今日我去尋黎老三碰麵,卻遲遲沒等到他。他家住城東,我穿城至他家外,卻見官兵已封查他家,一打聽才知,黎老三今日未明時分懸梁自盡了。上頭現在已經懷疑他與劫獄之事有關。劫獄當時我也在現場,必然也會受懷疑,很快可能就有人來調查家中,當下絕不能擅自離開。咱家之外可能已布滿眼線,此後你們千萬小心,絕不可暴露穗兒行蹤。”“要查家?這可如何是好?”趙氏惶然道。“先送穗兒去靈濟宮羅道長處暫避,我心中已有計劃,到時候依計行事。”孟裔沉著道。……隔日清晨,孟家小院門開,孟裔攜著兩個人走了出來。這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子頭戴鬥笠,帽簷壓得很低。他身上背著一個女子,女子麵龐發絲全部被包裹在厚巾布之中,瞧不清容貌。孟裔攜著他們穿出靈濟宮西巷,刻意走上巷子東頭的鋪道。打十字街口賣油餅的劉老四門前過時,好打聽的劉老四果真打了招呼攔下她們:“呦,孟老爹?這一大清早上哪兒去?”“家裏三姐染了風寒,燒了一晚上,讓她二哥背了,去靈濟宮瞧病去。”孟裔回道。“那可不好,快讓羅道長給瞧瞧。”簡單地打過招呼,孟裔領著“曠晴兄妹”倆離去,入了遠處的靈濟宮。靈濟宮外開了一家醫館,宮中羅道長常年坐診其中,妙手仁心,深受四方街坊鄰裏的愛戴崇敬。但凡有點不周全處,都愛找他瞧瞧,保準藥到病除。孟裔攜著曠晴兄妹進了醫館,沒多久隻攜著孟曠兩個人走了出來,繞過劉老四門前歸家。劉老四又打招呼:“三姐兒呢?”“留在羅道長處了,燒得厲害,道長留她服藥退燒。”“是這個理。羅道長既瞧了,一帖藥準好。”劉老四應道。“嘿嘿,倒像是你給醫的。”“嗨。”兩人互相打趣,身後孟曠依舊鬥笠壓低,一言不發,瞧不大清楚容顏。打過招呼後,孟裔攜著孟曠入了自家巷道,旋即進了家門。約莫半柱香後,一個高大精壯的漢子自東而來,一身錦衣衛的青衣常服,他身上背著個包袱,攜著把布條裹著的刀,腳步利索地穿過街巷,打十字街口的劉老四門前過,往孟家小院所在的巷道而去。劉老四一眼認出他來,笑著出聲喊道:“旭哥兒?好些日子沒見了,當值回來了啊。”那男子回首,展露出一張英武陽剛的容顏,笑著回道:“噯,劉四叔您眼神可真好。”“那是!在這街口,我啥事兒看得不清楚啊。”劉老四吹噓道。孟旭笑笑,轉身進了巷道,入了家門。他一進門,便見父親、母親、二弟孟曠都守在門口。父親孟裔問道:“如何?可還順利?”“放心吧爹,沒人懷疑早上到底誰被送去了靈濟宮。我來時注意看了下,幾個暗藏在附近的眼線還死守著咱們家,但沒人去盯靈濟宮。您這個偷天換日的計策很妙,絕不會有人能想明白。”孟旭笑道。原來,今早發生的一切,都是孟裔安排的一出偷運穗兒入靈濟宮醫館的障眼戲法。多虧了孟家大女兒孟晴打小做男裝,讓鄰居誤會她是二哥孟曠,這讓孟裔突發靈感,心生此計。這個計策是他昨日得知黎老三出事後想到的,他當機立斷,找了路邊一個代筆先生的攤位,借了筆墨親筆寫下計劃封好,隨即就去了錦衣衛宮城巡營,從擔子裏取出一雙剛納好的新鞋,將信塞在其中,托人送給了營中當值的孟旭。恰逢明日是初五,一大早,孟旭當值期滿要歸家,此計才得以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