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孟旭六歲發蒙,起初是孟裔帶著讀書。但孟裔雖讀過幾年私塾,文化水平確實有限。十歲時,孟旭被送去了書院讀書。書院名喚“精衛”,是上京十二衛籌辦的給官軍子弟讀書的官辦武學。次子孟曠雖然體弱,但天資聰穎,孟裔和趙氏娘家商量著,專門請了一位教習先生來家中教導孟曠讀書。先生姓梁,名季語,字德言,是國子監的博士,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隻是太好喝酒,無所積蓄,出外教書是為了賺點外快,以貲酒錢。他看上去為人有些古怪,據說好像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狂人”李卓吾【注】還在國子監時的好友,也是他的信徒。孟裔也不大明白學問裏的門道,隻是看這位教習很是喜愛孟曠,孟曠也很喜歡這位老師,便讓他一直教了下去。孟旭不喜讀書,讀了五年書便不讀了,倒是武藝日漸精湛,終日裏習武,籌備參加武舉。孟曠則在梁先生的教導下學問日益精進,梁先生對他讚不絕口,稱他乃是與張太嶽一般的神童,等過幾年參加科舉,便可一舉高中。大哥習武,二哥學文,不甘寂寞的三姐孟晴則開啟了她的“蹭學”之路。生而為女,三從四德,合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這個丫頭偏偏要邁出去,不僅如此,還自作主張隨大哥習武,隨二哥學文,學得不亦樂乎,本領竟然絲毫不比兩位哥哥差。起初孟裔、趙氏夫妻倆還不讓她打攪哥哥們,但漸漸發覺這丫頭天賦異稟,孟裔不由起了心思。若這丫頭能習得些本事,倒也不是甚壞事。這世道越來越不太平,技多不壓身,能保命。早年間經曆的諸多生死磨難,讓孟裔沒有被理學那一套倫理觀念所束縛,他決心讓女兒也開始學文習武。不過,畢竟是女孩子,讓人看到了閑言碎語到底不好,幹脆,就讓女兒打扮成男孩,等她大了再改回女兒裝扮亦不遲。於是八歲的孟晴收了女兒家的打扮,換上了哥哥的舊褐,開始成日裏跟在哥哥身後跑。白日裏隨大哥習武,出沒於校場、作訓場。夜裏便在二哥屋中點燈習字,陪二哥讀書。學問本領日漸精湛,更是出落得越發標致漂亮。孟晴孟曠雖不是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但眉目五官卻也十分相像,四方鄰裏總分不清她和孟曠誰是誰,也並不知曉孟曠體弱極少出門,故總把跟在老大孟旭身後的“虎小子”當做老二孟曠,孟晴因此十分得意,孟家夫妻也樂見如此。此後幺女小曖也加入了隨兄姊讀書的行列。她身子弱,實是不能習武,但卻天生愛讀書,冰雪聰明。小曖尤其喜歡姐姐,總是跟在姐姐身後,她幼年那段時間,趙氏總是生病臥床,不能照顧她,她幾乎是晴姐姐一手帶大的。十一歲那一年,打好功夫基礎的孟晴開始隨父親和長兄習練刀刀法。這特殊的武器以及其演變出來的犀利奇詭的刀法,乃是孟家的獨門秘術。孟家先祖是太/祖時期從滇南走出來,參加反元戰役的哈尼族勇士。後成祖時期,靖難之役中也立過功勳。這套刀法,是寨子裏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刀法。在林木茂密的煙瘴濕熱之地,蛇蟲泛濫,這刀法就是仿蛇出擊時瞬間爆發的姿態,將兩柄彎刀連接,上刃、長柄與下刃組成逶迤的蛇身狀,以快速抽劈旋斬的方式揮舞,動作大開大合,迅疾無匹,要訣就在一個猛字,需要極強的腰腹和腿部力量。這套刀法對女子來說習練十分困難,父兄本以為孟晴是女孩子,可能練個皮毛就練不下去了,要練成此刀法,吃的苦實在是連男子漢都無法忍受。然而孟晴卻咬牙堅持了下來,不僅完成父兄安排的功課,還自己給自己加練,終日裏戴著負重在身上,熬煉筋骨。瞧著她如此認真刻苦,又當真有天賦,孟裔不由更加堅定要培養女兒的決心。似她這般年紀的女子,都已然開始纏腳纖足,學掌家、織女紅,籌備著要出嫁了,可她卻坦蕩蕩一雙天足,從來也不碰那勞什子針線,一雙手盡是磨出來的粗糙繭子。功夫日進,她這身子也愈發長成,高挑強健不輸男子,步步生風可追車馬,舉止間毫無女兒家做張做致的姿態,肆性灑然,朗朗如日。趙氏不由憂心忡忡起來,怕這孩子將來沒人敢娶。萬曆十年,孟晴十四歲,即將及笄。大哥孟旭已年滿十九,即將及冠,並已參加順天府武舉鄉試,奪頭名,補錦衣衛缺,任從七品小旗,分在巡城衛所,專司宮城城防。這差事不似北司南衙渾水一灘,更穩定更清閑,隻要小心謹慎,便一輩子不愁吃穿。孟裔十分滿意兒子闖出來的成績。同年孟旭告訴父母親自己相中了一個女子,是同僚家的妹妹,雖然隻是遠遠望了幾眼,但卻陷入情網,非她不娶。雙喜臨門,孟家夫妻不由十分開懷,開始籌辦著為兒子提親。孟氏本是哈尼族裔,但出滇入漢已愈百年。長久以來,諸多生活習慣均已漢化。不過孟家素來秉承一夫一妻白首終老的規矩,家中青年男女可自由戀愛,之後讓父母長輩過眼同意,便可成親,這是寨子裏帶出來的習俗,一直在孟家延續。如今,孟旭大了,就要成家立業了。孟曠孟晴這龍鳳兄妹,也快要十五歲了。就連幺女孟曖也快十歲了。真是歲月如梭,孩子們都大了。孟裔這些年也深感年歲漸長,體力下降,大大不如從前了。或許,再苦個三五年,等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他便也退了,錦衣衛的差事朝不保夕,麵對的是太多的人間黑暗,時間長了,會腐蝕人心。饒是他心念堅忍,也深感疲憊不堪。萬曆十一年的張居正清算案,是孟裔參加的最後一次行動,上頭已答應讓他此後退居二線,任衛所教官。隻是孟裔怎麽也想不到,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所珍視的這一切,就在這一年走到了關鍵的轉折點上。6、第六章【舊事】 萬曆十一年九月初三,秋已半,北京城漸漸轉涼,白日裏天高氣清,到了夜裏已然有些寒了。酉正一刻,正是日暮時分,西落的金陽灑滿靈濟宮西巷,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遠處走來一個高挑的身影,一身粗布豎褐,隨意挽著發髻,戴一頂鬥笠,肩上挑著擔子,擔著一筐柴一筐棗,擔杆上還拴著山雞山兔,背後負著長弓箭袋,還有一個用麻布捆著的長條狀物什,很沉重的模樣,似是武器。手腳上都戴著厚重鐵片打製的負重物,全身上下的負重少說也得上百斤,饒是如此,卻依舊健步如飛,手腳伶俐。她很快來到一戶人家門口,門扉上貼著紅門對,上書“竹報平安日,花開富貴時。”另有一對門神威武而立,須發皆張。她也不去瞧,徑直推門而入,一入門便笑著出聲喊道:“娘親,曖兒,我回來啦!”出口是清泉般悅耳動聽的女聲,原來這戴鬥笠的挑擔人竟是個女子。卻是身形頎長,肩背有力,前胸平坦。不熟之人,乍一入眼還當是個精悍爽利的年輕男子。她進門放下擔子,摘了鬥笠,露出底下一張秀美的容顏。遠山黛眉,瑞鳳長眸,鼻梁挺翹,紅唇微彎,笑靨嫣然若春日暖陽。可著實是個俏麗美絕的娘子,哪還有半點男子之風?說也奇怪,這一張俏美容顏配上這一副高挑強健的身軀,竟透出十二分的英挺俊逸,磊磊颯爽,讓人瞧著便心生好感。“阿姐!”北屋堂口蹦出一個小丫頭,總角之年,一身梅紅色的衣裙,嬌俏可愛。她一路小跑奔向門口,從後一把抱住了正背對著她閂門的鬥笠女子的腰際,小臉埋進她衣背親昵相蹭,逗得鬥笠女子笑出聲來。隨著小丫頭,堂口又出現了一位美麗的中年女子,裙釵淡雅樸素,係著圍裙挽著袖子,濕漉漉的雙手一邊在圍裙上擦著,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道:“曖兒莫鬧,別逗急了又要喘,讓你姐進來再敘話。孟晴,去井邊洗洗,瞧你髒兮兮的,洗幹淨了準備吃飯,順便打桶水到廚房來,將那棗兒泡上。曖兒,去叫你二哥到廚下來。”“是,娘親。”姊妹倆異口同聲道,隨即孟晴轉身,將曖兒抱起,逗她道:“我家小妹一日不見居然長胖了!沉甸甸的。”“才沒有呢!是阿姐你累了,沒力氣了。”曖兒辯解道,隨即在姐姐懷中笑作一團。姐妹倆鬧了兩下,孟晴便將孟曖放下,孟曖一溜小跑向東屋而去。孟晴重又擔起扁擔,穿過堂屋,進了後院,將那一筐柴在柴架子上堆好,隨即將那麻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什往柴堆邊一靠,那裏麵包著的是她未開刃的刀。她來到井邊,利落地打水洗漱。她清早起身,上城郊山上打獵習武,日暮時分,打回一筐柴一筐山棗,另有山雞兩隻,山兔一隻,收獲滿滿。她大約每五日會去一次,每次回來都能給家中帶足柴薪與山貨,家中已經很久沒在市場上購過這些東西了,省下不少銀錢。她打了一盆水,將山棗在灶台上泡上,一旁的灶台邊,趙氏已端盤盛出鍋中燉著的菜,上了不遠處的餐桌。“娘親,我把山雞和野兔先擱在火眼這裏了,等會兒我幫您殺了。”孟晴笑道,起身時沒在意衣襟散開了,結果前胸開了個大門,露出了裏麵緊緊纏繞著的束胸帶。“你這丫頭啊,你看看你……”趙氏望著孟晴道,“女娃也沒個女娃樣,你又束胸?等下快解了,你也不嫌勒得慌。都怪你爹,當初腦子發熱,非要讓你習什麽武。”“哎呀娘親,好端端的怎麽又提這茬,當初您不是也答應了嗎?”孟晴笑著重又掩好了衣襟,走過來幫趙氏端菜。“我能不答應嗎?你爹那脾氣,我可拗不過他。娘親是怕你將來嫁不出去,你都及笄大半年了,也沒人來說親,整日裏就在外野,也不著家,菜市口打鐵的牛娃子力氣都沒你大。”孟晴噗嗤笑出聲,道:“人家卻也沒見過孟家三女,如何沒頭沒腦就來說親?不都以為我是二哥嘛。”她話音剛落,背後就響起了一個年輕文雅的男聲:“又說我甚麽?”孟晴扭頭看向門口,果見她那龍鳳哥哥就站在廚房門口,笑眯眯地望著她。十五歲的少年羸弱的身軀還沒孟晴高,手腳纖弱,皮膚蒼白,但麵容卻十分俊雅,一身的儒士風度,麵貌與孟晴有八分相像。他身邊,剛及他肩高的孟曖努力地扶著他,也是瘦弱不經風的模樣。這羸弱的兄妹倆與孟晴對比之下,若是不瞧彼此相像的麵容,簡直像是兩家人。“二哥,我說你在四方鄰裏口中,可是個壯碩精悍的好漢子呢。”孟晴故意打趣道。“臭丫頭貧嘴,不許損你二哥。都過來吃飯吧。”趙氏對著孟晴的腦門給了個栗暴,孟晴捂著腦門吐了吐舌頭。門口的孟曠在孟曖的攙扶下,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揉了揉孟晴的頭算作報複。眾人圍著一張上了年頭、滿是劃痕刻印的四方八仙桌坐定,舉箸兒吃飯。菜式簡單,青菜燉豆腐,兩日前剛鹵好的醬野鴨,剩下的半隻分食,六必居的醬菜一小碟。飯是大碗的白米飯,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米糧,趙氏娘家隔三差五會送米糧來。然而家中最能吃飯的兩個男人這會兒不在家,食量當屬孟晴為最。餓了一天,她吃得狼吞虎咽,卻是隻吃菜不吃肉,還總往娘親兄妹碗裏夾肉。但孟曠孟曖都不愛吃肉,孟曠是脾胃虛吃不下,孟曖則是挑嘴又嗜甜,總愛吃些驢打滾、艾窩窩之類的小糕點,不過家裏管得嚴,也不許她多吃,否則喘病會發。趙氏又心疼大女兒終日裏習武耗損氣力,大女兒夾到自己碗裏的肉,又被送了回去。最後這半隻鴨子,大部分還是進了孟晴的肚子。食不言寢不語,家中吃飯不說話是規矩,父親長兄在時如是,不在時亦如是。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全在一桌上吃飯,不分尊卑長幼,孟家有些規矩大如天,有些規矩卻視若糞土,一家人都極有個性。吃完了飯,孟晴幫著母親收拾殘羹、洗刷碗筷,又燒開水給今日的獵物褪毛清肚,刷洗幹淨用粗鹽醃上。孟曠、孟曖坐在餐桌邊吃棗喝茶,一家人這才聊開。“二哥今兒身子如何?”孟晴一邊忙活一邊問母親。“尚可,早上起身在院子裏走了走,曬了會子日頭。午間飯吃得不錯,午後睡了會兒,之後一直在屋裏看書,我給他添水時瞧他聚精會神地寫了篇文章。”趙氏道,隻要兒子身體狀況好,她就開心,眉梢眼角都透著喜悅。但隨即卻又歎道:“唉,這開年剛過了院試成了廩生,卻拖到現在不入府學,府學那頭該有意見了。”“不妨事,爹爹都打點過了,還有梁先生在,府學那裏知曉二哥身體弱,不能來回奔波。”孟晴安慰道。“是啊娘親,你就放心罷,梁先生和學政是同鄉,都通過氣了。”一旁的孟曠附和道。瞧娘親憂心著不答話,孟晴轉而道:“曖兒今兒聽話嗎?沒有亂跑吧。”“才沒有哩。”小姑娘蹙了蹙鼻尖,嚼著山棗含混道。“她又跑不遠的,可總往你舅家跑,問你舅討甜糕吃。你舅那心腸軟得跟水似的,一乞乖他就沒脾氣,全依了那小饞鬼。瞧她那樣兒,就怕她犯喘,提心吊膽的,也是個不省心的。”提起這小丫頭片子趙氏就氣不打一處來。孟晴裝作生氣的模樣,道:“該教訓,我晚上說說她。”心裏卻想,曖兒能活潑點倒也好,大舅是個明白人,做事有分寸。她偷偷向小姑娘眨了眨眼,曖兒捂嘴偷笑。結果被身旁二哥抓個正著,刮了下鼻梁,不由撅起嘴來。孟曖如今夜裏都跟著孟晴睡西屋,姊妹倆感情極好。北屋正堂是父母的寢居之所,而東屋則是兩個兒子的居所。由於現在大哥孟旭已入錦衣衛當差,這幾日恰好輪值,起居執勤都在宮城內,所以東屋隻有老二孟曠在住。孟曠這些日子逼著自己吃好睡好,勤加鍛煉,想把身子養好些。大哥眼下要定親了,等成了親,他便不好再與大哥同住,到時候他便得搬出去入府學。隻是這事兒也沒定,大哥孟旭的意思是他若是娶了親,便另外搬出去住,不讓孟曠折騰。孟曠覺得大哥須得在父母跟前盡孝,自己身子不好,實難權盡孝道,反倒要讓父母照顧。最近一段時日,兄弟倆還因為這事兒頭一回鬧了別扭。再有一日,初五大哥孟旭就要結束這次當值歸家了,他想著得再和大哥談談。趙氏望了一眼廚房門外的天際,金陽漸隱,夜幕降臨,估摸著該到一更天了,於是對孟晴道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