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不負文箐所望,終於在沈吳氏麵前坦言還有一筆錢。


    沈吳氏沒想到她這時會主動說出來,先時沈老太太逼問過她多次,她都沒有交待。與文箐提起來,道:“趙氏這人,終究有良心。也不枉我待沈肇寬厚。”


    文箐心領神會,知趙氏或許將錢財一事和盤托出,隻是不知可否說到來曆?


    沈吳氏口風緊,半點兒沒透露。文箐亦不打聽,趙氏到底說沒說,那是她的自由。隻是,後來,待二舅沈恒吉從山西歸來,文箐才知,沈吳氏已提前知道了事實真相。


    陳媽不樂意小姐在背後作無名英雄,便同沈吳氏說起小姐勸趙氏之言。沈吳氏聽後,默然不語,良久,道:“我不如箐兒。她對我家恩重如山,大恩不言謝。”


    這話很重很重,陳媽道是自己多嘴了。


    沈吳氏卻道:“你不說,我不知。箐兒為我家之事,真正是殫精竭慮。可我……我隻能讓華嫣華庭他們姐弟幾個謹記在心,莫失莫忘。”


    既然又有了幾十萬貫鈔的下落,想想若是二舅與陳管事他們能在山西從虞家討回些錢來,或許又多幾十萬。文箐覺得還債略有些希望,似乎輕鬆了點。雖然不能全部解決,可真正如自己以前所言,能還一點是一點。


    隻是這些錢,該先還誰?後還誰?會不會鬧起來?


    這就是一塊餅,文箐撥拉著債主名單與款項,僧多粥少,沈吳氏要做個施粥人,難。


    沈吳氏卻認為,幸好有這個智多星的外甥女,為自己分析哪個債主好說話,哪個債主最不盡人情,哪個債主家或許真有急用,哪個債主別有打算,哪個債主以前同沈博吉交好……如此,怎麽還債,倒是有些眉目了。隻待沈恒吉歸家。


    在有好的期望的同時,楊婆子那邊關於沈員外的事還沒著落,當然,這事不能性急,也許楊婆子得了自己這邊話,還沒去問詢沈員外的打算呢。


    陳媽如是說,文箐也如此暗示自己。現下有些壓抑,還債本是沉重之事,再負一個人的秘密,無端又讓自己想到了章三,想到了自己的隱秘,便有些樂不起來。


    陳媽生怕小姐因沈家之事消沉,勸道:“如今,外麵債主有周管家幫著周旋,現下,沈家的錢財逐日增多,小姐,該開心些才是。”


    文箐對她擺了一個笑,內裏含苦。“我曉得。陳媽,您勿要擔心我。我想得開呢。”


    華嫣隻道自家連累了表妹。


    文箐正色道:“這話我不愛聽。你我本是姐妹,我幫你家,是應該的。不僅是道義,也是我自個兒樂意。你再說,我便不好意思,隻會嫌自己能出的錢太少了。”


    寫給三叔的信,如泥牛入海,沒半點反饋。沒音訊,恰恰說明三叔三嬸不同意,用冷寞來表示反對。文箐現下也知曉,凡事不能操之過急。自己提出用鋪子來給沈家還債,他們不高興是可以想象的,如果在他們情緒高漲之時,自己還爭執不休,隻會火上添油,不如給他們一些時間,等緩和了一些,再好生與他們麵對麵商量。


    出來有五六日了,文箐有些掛念周瓏,也有些想大嘴文簹,雖然文簹有時讓人煩,可也令人不寂寞,便有些想返蘇州了。她在沈家,卻連陳媽也沒提及這個想法。現下是雨季,回去,也不能修宅子。雨困人厭,這日子,過得難受。不如索性呆在這裏,聽聽楊婆子那邊能否再傳來肯定的好消息?


    因為那天講完蘇瓊釋爭的故事,文箐沒多想會,傳到先生耳裏。待次日,她才知。


    文箐聽弟弟問道:“姐,為何本是兄弟,父母取名時,不取一樣的?”


    文箐含笑,道:“名字若都一樣,怎麽區分?咱們要是都叫文箐或文簡,旁人叫名時,如何知是叫你還是我?”


    文簡撓著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可是終歸他形容不出來,便有些著急,推了沈肇道,“來,你與我姐姐說了。”


    沈肇先是有些緊張,文箐柔柔地以一副長姐的姿態看向他,令沈肇放下了防備,小聲道:“表弟說的是柳下季為什麽叫柳下季,而他弟弟卻了叫盜蹠。”


    文箐一時頭大,這裏哪來的人名?柳下季兄弟的名字,自該是問他父母啊。“你們是從哪處聽來的?”


    文簡道:“肇哥哥說是先生說的。”


    文箐道:“是先生講的不明白?那他該給學生釋疑。”心道,舅姆這是哪請來的先生,學問好,可是有些憊懶,不敬業啊。


    文簡老實地說:“方才在院裏才想到的……”


    文箐聽得這句,心虛。自己竟是惡意揣測先生不敬業,實乃文簡太過於信任自己了,可惜自己又不是百寶囊,有負他所期望。隻是,日日這麽應付好奇寶寶的提問,實是吃力得很。養大一個孩子真不容易,想當初,自己年幼時可提過什麽為難大人的問題?肯定有,可是文箐記不得了。


    文箐為自己答不出弟弟的問題感到淺薄無知,卻不樂意當麵承認自己孤陋寡聞,她想保持一個長姐在文簡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故而,推卸問題道:“那你先記著,既是先生講的,明日去問先生。”


    沈肇卻道:“我曉得。柳下季的弟弟因為作了強盜,所以叫盜蹠。”


    這孩子,自己曉得,還來讓文簡試探自己?文箐深感自己的威信在沈肇麵前有些缺失啊。不好意思地道:“哎,沈肇你好聰明啊。連這個都曉得。”


    文簡卻叫道:“姐,那他當強盜之前,肯定有名字的。”


    哦,說來說去,孩子不好騙啊,精著呢。“這事麽,還得問先生。”


    幸虧有先生在,要不然,文箐又得趕緊想著周家書樓裏去翻書,那可不是電子圖書館,就算有答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尋到。興許等某日找到了,文簡都生兒育女了。


    不僅是文簡好問,文箐亦是好奇:“你們先生怎的講盜賊?哎,你現下學的是甚麽?《千字文》?《小學》?”


    若是《小學》,這是講人倫之道,旁雜的很,君親師友相處之道,無不涉及,倒是可以擴展出很多典故來。


    沈肇小聲說這是自己偷聽來的,是先生教導華庭之言。


    文箐當時沒多想,自問自答:“這個先生挺有學問的哈。”


    其實,是個古代讀書人,都比她有學問。上次在淳安,那真是她運氣,人家沒與她拚學問,否則,就她那點旁門歪道,會笑掉大牙。在家中,文筵與周同麵前,她是不敢多獻醜的,大多時候隻問,不爭論,當然有時候也忍不住,就處世之道,與文筵探討幾句。


    第二日,文箐弟弟講的“穆薑仁愛”。說的是漢代陳文矩的繼妻如何善代前妻之子,以愛感動幾個非親生兒子的故事。這個是前世的時候,文箐陪表外甥女看^h動畫片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當時外甥女被白雪公主裏的後母嚇壞了,表姐便說起這個故事來,為了給小孩例證:中國都是好人多。外甥女還央求文箐陪著唱歌。


    她現下說完這故事時,便也免不得哼了幾句調兒,文簡求著學,文箐一想,且讓大家高興吧,便也沒保留,羞慚地教了半首不著調的兒歌。


    可是,又過了一日,文箐聽弟弟講,今日先生竟是教他們新故事:乃《世說新語》內的一則——王祥有後母母初始惡劣,王祥卻以孝感其繼母,終待其視若己出。


    這令文箐有些詫異,說了一句:“你家先生會講故事,好本事。”


    可是私下裏又問文簡:“家中先生不是在教你《千字文》嗎?你怎生也隨了表哥,學《小學》了?”


    文簡道:“這個,是我喜歡聽故事,央先生每日也同我們講兩則故事的。”


    文箐道:“就你頑皮。偏舅姆家這先生也好說話,竟是依了你。”


    文簡昂著頭,道:“那當然,先生極喜歡我。”說到此處,又興奮地道:“先生前日還說肇哥哥屢教不改。”


    文箐問道:“說他甚麽了?”


    文簡道:“好象是說君子之容什麽的,我記不得了,就記得說是:手啊,足啊,眼啊,還有口啊,都要如何如何。以正我也沒太聽懂。”


    文箐聽得,心道這不是的儀容舉止嗎?


    文簡停頓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道:“就是姐姐上次教的,侍於君子一側,不願望而非禮。”


    這個其實是《小學》中內容,原話是:“侍於君子,不願望則對,非禮也。”難得文簡記住了,並且上次還說了沈肇一次。


    家中先生說四小姐教弟弟,雖好,卻是性急,有拔苗助長之態。這話說得,好似文箐平時教弟弟,有些奪其職了。另外,現下思來,確實是自己有不當,文簡智力終歸是小孩,教得太多,貪多而不精,不求甚解,著實不好。她便也改了,不再教這些,隻說些故事,教弟弟為人處事原則。


    問清楚了,方才曉得這位先生是說沈肇平時與人說話時,有些不直視對方。正好,念到《小學》中有一段《禮記》內容,要求為:“君子之容,舒遲。見所尊者,齊遫。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


    文箐一笑而過。《小學》,甚好,實是教人初學知禮,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妥,有個標尺在那。


    她故作正色道:“你既知先生訓肇哥哥,就不能在背後再轉述給我聽。否則有背後告狀之嫌,此乃陰私之作,不好。”


    文簡點點頭,出賣兄弟一事,不能做。姐姐先時講過賣友求榮,要不得。可是又想了想,問道:“那先生教我們的故事,姐姐要不要聽?”


    文箐冠冕堂皇地道:“要!姐姐最近忙,不象在家中,還能去聽許先生的課。文簡幫姐姐好好聽著,回來教姐姐。”


    同孩子說話,很適合調劑心情。另外,養文簡,文箐不知不覺中,投入了極大精力,確實如養兒子一般,恨不得時時跟在他身後,看他到底做了甚麽,學了甚麽,想了甚麽……


    這一日,她因為與沈吳氏商量妥當,屆時如何應對債主。華庭為家中長男,不得不挑這個擔,在旁邊聽得姆媽,姐姐及表妹的話,便有些疑問,道:“咱們既要守信,眼下說要還錢,卻沒得錢還,豈不是失信於人?”


    文箐道:“表哥,咱們並沒有故意欺哄他們,何來失了誠信。去歲,舅姆與債主們說好,每年還一些,如今咱們一直都這麽辦。現下是他們反悔,急著催債,逼迫於咱們。按以前約定,說不準十年才還得清債務,我現下說以一年之期為準,雖不是眼前馬上還,略有拖延時間之故,可相較之前,卻是提前了八年。”


    回屋,文箐同弟弟提到了守信的故事,講了洛陽商人船沉時,提議救己者許以百金,後卻慳財而食言,人傳其惡名,再次遇溺,終無人再救,溺水而亡。


    可是,這回,先生那邊講的亦是誠信故事,說的是秦時季末重信有美名在外,故而被朋友所搭救一事。諺語“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自是說得他。


    文箐聽了弟弟轉述,心中已不再認為這是巧合,而是心生好奇:這先生何許人也?


    她這邊說兄弟之爭,先生那處教導:為兄需要教導其弟言行過失;


    她說後母要待前妻之子仁家,先生言及:前子需敬重繼母,以孝動人;


    她說商人重利失信喪身;先生卻道:季節重諾而受人愛戴,被人拋家舍命相救。


    就算先生專門三個學生講《小學》,可是,所講故事,著實出奇——


    自己沒說到的,先生補之。自己說故事,是隨興而為,哪裏想到,先生那邊也能找到相補的故事來教導。若說自己這是上聯,那先生那處便對的是下聯。


    天下沒這般巧合。


    文箐問華庭道:“你家先生高姓?哪裏人士?貴庚呢?”她現下受教於年輕的許先生,後又在家中聞得四叔周同聘請的先生並非一個個都是年高,故而此時發問,也沒說“高壽幾何。”


    華庭提到先生,十分自豪,滿口敬重與誇譽:“商先生年少呢,家在淳安,是來杭州備府考的。”


    這個地方的少年先生,還姓商?


    文箐愕然,難道是商太樸?還是商輅?到底是哪個?


    嗯,穆薑仁愛這個故事,為《中華德育故事》其中一則。有動畫片的,還有陪配樂兒歌呢。


    古代按年歲來說,教書也有先後順序的。元代就有人寫過專門筆記,具體提到各年齡層次所閱書籍。分為八歲前所學內容,八歲後開始正式學習的書卷,為《小學》,《四書》,其後為十五歲左右,後讀經注,學賦,看策,作八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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