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丞沒多久就過來了,打了招呼,也不多寒暄,徑直在一側坐了下來。


    那邊李船家和裴船家左右合計,下邊幾個漢子都尖著耳朵聽,那個宋輥的想上去插幾句嘴,卻看到夫人喝著茶,而陳嫂總是掃過自己,心裏有鬼,也不敢上前吱聲了。


    約摸一盞茶功夫,倆位船家議妥,李船家把三張紙遞了過來,陳嫂接了遞於周夫人。


    周夫人隻瞟了眼,道:“既然倆位都合計了,其他幾位把式想來也聽見了,可有什麽補充的?”


    有人道:“倆位船翁做主處事就行。”


    倆位船家看看自己的夥計,又看看宋輥,發現宋輥不開口,隻好點頭說:“夫人,就這些了。”


    “今天請驛丞當個見證。我周家如今落難,給宋驛丞添了不少麻煩,現在又三天兩頭來麻煩貴驛,實在過意不去,隻希望今天就把這些小麻煩說清了,也還貴驛一個清靜。”周夫人一臉抱歉地對宋驛丞道。


    這話是對宋驛丞說的,卻讓廳裏其他人聽得都臉紅,這“清靜”顯然是自己打擾的。船家也跟著道:“是,多有打擾,有勞驛丞大人了。”


    宋驛丞站起來,欠了欠身子,嘴裏說了聲:“承蒙諸位信得過,那本驛姑且做個見證”。心裏卻早開始合計:這位夫人說話好厲害,把這幫要鬧事的都堵住了嘴,而自己也不願意得罪哪一方,這後邊的周少府不論所犯何事,都與自家無關;隻要他沒死在自己地盤上,自己就好說,要死在這裏,難辦。自家上司現在不來,也唯有自己在這裏吃這碗飯,脫不得身,可也馬虎不得,前幾日打發各路神仙,又是延醫請藥的,好在病人也好轉了些,隻願這些人快點離開這兒,都是瘟神。


    周夫人把單子的順序揀了一下,遞給驛丞,似是托孤一般地口吻道,“有請宋驛丞幫忙念念,小婦人雖也識得些字,算得幾個帳,可是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加上身上也不好,怕是廳裏眾人難以聽清,萬一念錯了或有人聽錯了,產生誤會,也是不好的。”


    驛丞頭大地接過來,看了下,傻了眼。“這……”看著眾人都望著自己,知道是躲不過去,隻得硬著頭皮道:“本驛就權當個中人,先一條一條來,雙方有爭議的,也好一條說清再論下一條。如何?”


    眾人同意。


    “這第一單是――李家船,同等大小同樣材質,現在置辦一艘至少需得鈔二萬四千八百四十貫整。夫人是否同意?”驛丞邊念,邊在心裏也算這筆錢。真是好大一筆巨額債。


    周夫人卻麵無異色,好似聽到的便是一桌酒席的價格一般,說出來的話也是如此:“婦人我在內宅隻知道置辦一桌酒席,需曉得有哪些菜式,買的甚材料,這廚下的娘子來報價是幾何,這帳目才能清楚。卻哪裏懂得這造船行舟之事?想來也是李船家這般行中裏手才能清楚。隻是,這廳裏這麽多把式都念著自家親人安危,想來更心急些。不妨先把廳裏幾位把式的那些帳目清了,讓大家都安了心,再和船家說船的事。如此,船家說如何?”


    文箐雖然不知道這個價格是高是低,隻覺得周夫人這般說話,真是讓人覺得舉重若輕。雖說的是酒席,可是連一桌酒席也是要算清如何一個價,那麽一條船豈能就報一個數字了事?尤其是最後一拐,把另一事拋給了對方。文箐雖不明白這用意如何,但她直覺地認為周夫人避而不談船價,肯定有目的的。


    這番話說得似乎極有道理,先抑後揚,如鞭子般抽打了某些人。再說這人多,嘴也多,畢竟都擔心自家的銀錢和安危,下麵的夥計安排好了,其他關於船主的事,別人也不能多言。


    看來自己太小覷了周夫人,今次才知她是個精明強幹的主,前幾次都覺得這人帶病操持,主要出麵的都是管事或者管事婦人,以為是個好糊弄的。真是大意了。倆位船家相互看了眼,又怕不同意,人家也拖上幾天,這要真鬧僵了,驚動了官府,自己日後行船也多不便,官家總是相互袒護的。


    李船家有點後悔:“這隻是先後的事,早早晚晚都……”


    “驛丞大人,船家既說隻是早晚的事,想來,先把其他幾位的帳說清了更好。比如罹難的那幾位的費用,死者為尊,自然要先緊著這個來。”周夫人馬上截住了話,後麵說的語氣隻差沒垂淚。


    其他幾個漢子,尤其是死者的家屬聽得很是動容。


    文箐在後麵聽得這話,差點兒鼓起掌來――


    這位“母親”大人果然厲害得緊,自己隻需跟在她後麵多看多學習想來就能盡快適應這穿越後的生活,不管自己在這邊呆多長時間,這可是個好老師,不可放過。


    且說周夫人這短短幾句話讓李船家一下子沒了音,話就卡在嗓子眼裏,想反對,人家說的話就是自己嘴裏出去的,可是意思不一樣啊。看驛丞翻向後麵的兩張單子,也隻能偃旗息鼓。


    裴船家心裏有自己的帳,隻是點點頭,也不吭聲。


    宋驛丞懊惱不已,明白剛才周夫人故意揀了一下單子原來是什麽意思,人家本來把這船的損失放在最後,可惜剛才自己一時不察,把這個又放到上麵來,真是辦事不利。(.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死三人,每人需得一千五百貫鈔,另加買棺木,運棺,送葬,安撫家中老小口等費用,死者每家一千五百貫鈔,合……九千貫鈔。”驛丞看這價格實在高,念完後,看了一下船家,又看了一下其他幾個人。見沒人作聲,自己也不好說話。


    四下都安靜得很,唯有鼻息聲。


    “咦?最早說的是遇害二人,難道又有人受傷不治?”陳嫂很是驚訝地道。


    “確實死了三人,當初有一人找不到屍體,就是裴翁船上的張家那位。”李船家見裴船家不吭聲,又怕被誤會為自己存心敲詐,隻得忙辯解。心裏卻一直琢磨著:張三水性好,怕是被人砍死了。下遊也找不到屍體,哪去了?這事太邪門了。


    “哦。既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來,這得讓張家上上下下的活著的人多傷心啊。可是要立衣冠塚麽?”周夫人低聲歎道,念了一句偈。


    “是這樣打算。”裴船家這時才吭出一聲來。


    “不知這張家有幾個兄弟?幾口人?都是做什麽的?”周夫人問得很是關切。


    “我那兄弟家裏隻得兩,如今去了張三,便也隻剩一位獨苗了,成親了,家裏有老有小的,5口人。我等都是漁戶,所以都以行船打漁為生。他家走不得人,張四正侍候著生病的老婆子,就讓我過來了。”那個宋輥不等船家說話,認為自己該出頭了,馬上站了起來,立即接了話題過去。


    “都是苦命人。張把式,哦,宋把式。實在對不住,想著你是張把式的族兄,說錯了。”周夫人說得不緊不慢,咬字極清楚。


    “啊,不,不是族兄,是表兄弟。”宋輥沒想到人家有留意這點,回過神來,有點訕訕,臉上雖然沒有紅,可是語氣裏卻早無一進驛館時的膽氣,今天自己來的目的隻怕對方已了然,心裏便有了怯意。


    周夫人聽了,點點頭,也不再追問下去。“給那兩位買的棺木,聽我家管事說過,上好的杉木,比照庶民的最好的置備了,也請來了高僧給超渡了七天七夜,幾位都同意了。我家老爺在成都府好歹也呆過四年,遇有災情也需得出入田間裏巷了解民生疾苦,從歸州碼頭到奉節,哪怕是到成都府,路程也近。不知運棺送葬的費用一人五百貫是否也差不多了?”


    “棺木自然是好的。就是安葬費畢竟鄉俗不同,費用不一樣。夫人說的那個價格也有。”裴船家很是厚道地說了一句,其他幾人想了想五百貫,也不吭聲了。


    “自然,風俗不同,操辦起來不一樣。婦人我不怎麽出門,不過也聽府裏人說起。隻這安葬不得超例,朝廷可是明禁的。再說,對於過世的人來說,我哪裏想算計於此,逝者本已不幸,我何嚐……”周夫人說著也掉淚。


    這話說得其他人都鼓噪不起來了,算是基本同意了。


    這後頭,阿素勸不動小姐離開,很是無奈。知小姐是鐵了心的要在這裏瞧個清楚,隻得又去取一件罩衫過來給她套上,搬了個杌子讓她坐好,又拿了些果子放在她手裏,再三低聲叮囑道:“我去給夫人煎藥,小姐千萬不要到堂上去。便是在這裏聽,也萬萬不得讓他人知曉。”


    文箐感於她如此會服侍人,真正覺得當個“小姐”不是一般二般地享受啊。一再表示自己肯定不會上前麵去,隻在這後頭聽著,隻想她別再說了。


    阿素卻離開幾步,又折返過來:“小姐,我去叫了栓子來陪你。你可記得不要到前麵去。”


    文箐閑她羅嗦,耽誤了自己的現場觀看,也不管她再說什麽有的沒的,便一個勁兒點頭,推了她走。


    廳裏也不知又發生了什麽,隻見陳嫂語氣有些憤然道:“夫人,容奴婢插一句嘴。他們行規中例行賠償也就是一人幾兩銀子,奈何找上咱家便這般算計?”這話擲地有聲。


    廳裏有遇難者的親戚,也掉淚,卻也不想自己死去了兄弟,可有人說自己兄弟不值錢的,於是也責怪幾聲:“死的不是你家的,自然是疼銀子了。”


    “便是拿銀子來買我們命麽?”


    “我們人都沒了……”


    “陳嫂,休得胡言。”周夫人當著眾人的麵斥道,拭了拭眼角的淚,對眾人道,“各位也別誤會,想來是剛才的話,各位聽左了。先聽我幾言。我這又哪裏是要計較這幾貫銀鈔,便是去世的夥計自然要好生安葬的,隻是如果賠償的錢全花在了安葬上,不如現在體麵地給下葬後,省點兒錢給各自的親人,畢竟生活都不容易。死者在天之靈也能得以慰藉。我也略略打聽了一下,三人全部安葬送棺等花費也就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貫,如今咱們便是算為一千五百貫鈔。”


    說完頓了頓,又看了眾人沒反對,接著道:“至於對於這幾個夥計的性命補償,就是十兩銀一位,現在咱們這歸州的銀鈔可是按官價換算來三位的費用全部下來是四千二百貫鈔。這樣,各位覺得這帳可算得明白?要是我婦道人家算錯了的話,隻管指出來。”


    文箐在後麵聽得這番話又是鈔又是銀子的,暈頭暈腦地,也不知是明代怎麽個算法,不是一直用銀子?不過聽陳嫂這麽一說,便知道周夫人給的十兩銀子是很優容了。且不知如何打發這般人的貪心?


    而廳裏所有的人都知道列出來的十五兩銀子肯定是訛的,以為會被說成幾兩銀子就打發了事,但是沒想到夫人居然會同意十兩銀。當下,各人心裏都有想法,可是人家話也說出來堵了自己要說的,也沒理由再想多要一點了,隻得點頭了。其他人看向原來叫嚷著要來算帳多要錢的宋輥,發現他因了剛才被周夫人那句話刺得當了縮頭烏龜,也不幫著說話。眼下也不好埋怨他,隻待回去說他來時如何強硬,現如今卻如此沒了想法。要的價太高,等於自己打了耳光,好在周夫人說話還算好聽。要不然,傳出去,都說是訛錢的,以後在水路上可難吃飯了。雖然這上半段水程基本都是川幫差不多壟斷了。


    倆位船家也同意了。另兩個死者的親人起身,給周夫人磕頭道謝,宋輥見狀,也隻得如此。


    陳嫂作勢攔了攔,周夫人滿臉哀容地道一聲:“不敢當。快快起來吧。且歸家好好安待生者。”


    死者親人落淚道:“叨擾了。實在也是生活所迫,倒不是相逼於夫人。多謝夫人如此慈悲。”


    文箐聽得這話,自己站周家立場上雖說同情死者,可是他們這樣大肆來要債,而且要的離譜,以生活所迫為借口,隻覺惱人。可畢竟人死了,卻是不能說銀兩買命的事。


    廳裏有人問是給銅錢還是鈔,或者銀兩問題。


    “這隻能待蘇州運錢過來,我才能給各位答複。現如今是禁用銀兩,到時有鈔給鈔,有銀給銀,契上便還是按鈔計,如何?”周夫人也不含糊。


    “夫人如此體諒我等,我等自然領情。就聽夫人的。”倆位船家齊聲道。


    那邊驛丞見此單已了,在紙上又記下附注。然後念下一張:“傷五人,其中重傷一人,大傷三人。後續看診醫藥費、吃食補品、人工費等,全部計八千五百貫鈔。”


    說明一下


    明朝,品級低的稱品級高的為有好多種稱呼,稱府佐類的可以喚“少府”,要是考進士得官之類的,按年份資曆等,也或可以相互稱“官職”,比如驛丞,又可以叫“某公”類。至於“大人”一職,最早可能確實有,後來明官場不知為什麽不愛這樣叫法了(待查,有知道的幫忙解釋一下,謝謝),所以這裏先用用,以後可能就用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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