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從佑也不勉強他理解:“罷了,你早點回府吧,有人在等。”  顧琅聽到這句話,眉眼都明亮了起來。他思忖了一下,說道:  “無關嫡庶,當年的四殿下在我心中,就是先帝最優秀的皇子,隻是沒有一個好機遇。其實當年上京伴讀,聖旨下來,我本是不願的。直到我跟我爹因著事情偶然入京,我去國子監聽了一次牆角。當時就傾慕於四殿下的才學了。”  朱從佑嗤笑一聲:“這話說得妙啊,傾慕的是才學,不是別的。”  顧琅立即回道:“當然,彼時四殿下龍章鳳姿……”  朱從佑趕緊蹙起眉頭:“夠了夠了,快滾。我不想聽這些。好一片忠心,你是最近手頭緊,想漲俸祿?”  顧琅笑著退下去了。  朱從佑繼續坐在案邊呆滯,神遊著。  這時,馮美玉進來了,眉眼低垂著,一點平時的頑皮都不見了。  朱從佑心生疑惑:“你怎麽了?”  “我馬上出海。”馮美玉也不坐下,就遠遠的站在房中。並不看他。  這一去就是幾個月,朱從佑語氣立馬急切起來:“朕不是說了讓你別去?非去不可?呆在大內有如此無聊?”  一連串的質問,倒是把馮美玉問得發懵。  “你是在怪我?怪我沒有陪你?沒有給你名分,沒有官銜,還是沒有爵位?”  馮美玉驚詫地抬頭看他,出口卻是有些悵然:“萬歲爺幾時如此咄咄逼人?”  馮美玉仰著下巴走過來,自顧自地拉了把椅子與他相對而坐。  “你口中叫著萬歲,行為並沒有半點尊敬。不如不叫。”朱從佑有點動氣。  馮美玉臉色也變了,陰著臉道:“我還有更不尊敬的,你不清楚嗎?”  “我是圖你那些?”馮美玉起身站在他桌前逼視著,顯然起了怒。  朱從佑還沒見過他在禦書房這樣撒野,便厲聲訓斥道:“你知道這裏是哪裏?”  “禦書房,如何了?”馮美玉毫不畏懼地回他。  朱從佑也怒視過去:“那你現在這行為,你覺得該有嗎?”  “顧琅已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你為何還在這裏呆坐!”馮美玉繞過桌案,站到他旁邊去。“不知道我在等你?”  接著鉗住他下頜,迫他抬頭,問道:“你們剛才在聊什麽?已聊完了為什麽你不走,在回味?回味他的一舉一動?”  朱從佑覺得受辱,怒道:“你放肆。”  “我還有更放肆的,要試試嗎?”  “馮美玉,這裏是禦書房!你發什麽瘋!”朱從佑一把打開他的手。  馮美玉終於沉默了。接著,怒氣衝衝地疾步出了禦書房。  “你給朕站住!”  馮美玉顯然是不聽話的。  朱從佑長歎了一口氣,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招惹他。朱從佑捏緊了拳頭,一下砸在桌案上,還是箭步追出去了。  外麵絹紗宮燈一盞盞地亮起,宮人稀疏。  馮美玉今日穿的是什麽來著?一時混沌,竟有些想不起來。思及此處,朱從佑又有些愧疚。  他會去哪裏?  這麽些天他都宿在自己的寢宮裏,應該不會出宮。難道是去了禦花園往東的水榭?兩人倒是經常去那處散步。  正尋找著,雨滴開始一滴一滴打下來。  朱從佑心中更是煩躁了,他匆匆到了禦花園附近的水榭,焦急地四處尋看,卻是四下漆黑,宮燈稀疏。  朱從佑在心中暗暗責怪自己,就不該節約宮裏用度的,不僅宮人少了許多,現在連燈都稀疏了。一轉念又覺得自己荒唐,這些晚間根本沒人來的地方,又何必浪費燈燭呢,有這銀子不如操心到老百姓身上。  雨勢漸漸大了,水榭之外被雨幕隔絕,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遠處視物也不太清明。漸漸地也有些涼意襲來。朱從佑自嘲,堂堂一國之君,在這宮裏的水榭,為了一個黃毛小子焦灼著。  正兀自歎氣,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了:“你來做什麽?”  朱從佑立即循聲看過去,馮美玉倚靠著廊柱而立,神情還是很不悅。  “我跟顧琅隻聊了公事。”這語氣中還是有些倨傲,朱從佑確實拉不下臉。可他暗自地想,一直都是馮美玉腆著臉來巴著自己,似乎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  馮美玉少有的沒接話,隻從鼻中發出了一聲嗤。  朱從佑蹙眉道:“……聊了兩句關於嫡庶的。”  馮美玉還是沒抬頭,約略是都聽到了,就看自己有沒有照實講。  “還聊了兩句關於你的、關於我和他的過去的。但是我已沒有那種念想了,隻待他是普通臣子、摯友、至多兄弟。”朱從佑抿了抿唇,又往前走了兩步。  “我知道你在等,但我沒立即回去,不是因為對顧琅還有什麽念想,而是一直在想嫡庶區別,這可能是我與顧琅的心境完全不同的根本原因,或許從前也是如此,隻是我沒意識到。”  雨勢越來越大了,天邊青虹閃過,突然炸了一聲雷。  朱從佑不自覺跟著顫了一下。  馮美玉這才終於抬了頭:“萬歲爺竟然怕打雷?”馮美玉哂笑一聲,“九五之尊竟會怕雷聲?真是笑話。”  這句話諷刺極了。  如此大雨,若不是來尋他,朱從佑根本不會出門。從前在王府也好,還沒出宮開府時也好,大雨天若不是逼不得已,他從來不愛出門的。以他的地位,他更沒必要親自出門。  馮美玉眼中流露出了一些瞧不起的神色。  朱從佑眼眶一紅,很狼狽的說:“我也是個普通人,我就不能有情緒?”  “我手裏不知過了多少條人命,我不能害怕?”  朱從佑越說越激動了:“是我想殺他們?是我愛殺人,愛玩弄權勢?”  馮美玉稍稍抬眼看他,淡聲道:“這些事我理解。可我在意的是,我感覺,你眼中沒有我。”接著他悶悶地說,“卻有顧琅。”  朱從佑立即激動起來了:“我是君他是臣!他是我輔臣!我還能如何!過去我動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可我如今沒有!”  “……這件事,是你在冤枉我。”朱從佑雖然自己沒有意識到,但在馮美玉看來,他此刻又是一副楚楚的動人的樣子,很惹人憐。  馮美玉主動移開了視線,他不想再被這張臉影響了。他本可以做個逍遙富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從前一個沈子蘭已經夠他煩惱了,他花了幾年才放下。  如今他還要把自己困在這個深宮裏,對著喜怒無常的天子。處處討好,處處遷就。  可笑的是,天子心裏還裝著另一個不可能的人。  “朱從佑,兩月有餘了。”馮美玉有些戚然的開口,“對我,你主動過一次嗎?”  “我感受不到,我與你從前臨幸過的那些人,有什麽不同呢。”  “我可以告訴你,我馮卓瑜在江南過得如魚得水,江南四府無人不知我的大名。我原本隻需要隔幾個月來給你送貢,現在呢?你以為我圖你高屋美婢?一官半爵?”  馮美玉看著他冷笑。  “金山銀山,你以為我沒有?我比你富裕的多。你想做些什麽,你也不好跟戶部開口吧。我甚至不客氣的告訴你,個別戶部官員,跟我,比跟你都熟。”  “當然,我也沒有違反你的律例。我不會讓你難做,你安心。這麽些年我在外麵殫精竭慮,你以為我是為了住到大內,睡在你的龍床上?我在外麵,自有我的逍遙。”  半晌的無言。  雷雨不停,朱從佑靠著廊邊站,半邊的袍子已然濕了。昏燈下,與幹燥的那半邊形成了不同的深淺。一陣涼意直往他心裏鑽。  他完全可以因為這些話,把麵前這個人斬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舍不得。  他的殺伐果斷呢?他的英明神武呢?  哪怕當年顧琅入詔獄半死不活,他依然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提劍逼宮。  是因為自己上了年歲?失去的東西太多,因而變得敏感起來麽?雖然自己也沒有活多少年,那顆心卻不知不覺中變得蒼老了。  他一切的高傲、果決在這個卑賤商賈麵前,潰不成軍。更諷刺的是,這人還隻是個剛及冠不久的毛小子。  “馮卓瑜,不要這般跟我說話。”  朱從佑扯了扯前襟。  “我心好痛。”  馮美玉於他而言,簡直像一杯烈酒,而他被迫的灌下這一杯,已然暈頭轉向了。  馮美玉眯著眼瞧他:“那你為什麽不好好待我。”  “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我不知道你要什麽。我有的東西,你似乎並不需要。”  馮美玉灼熱的視線投過來,他逼問道:  “我要你那顆熱烈的心,你能給嗎?”  朱從佑不禁落拓笑了一聲:“我竟不知,我還有這種東西?”  馮美玉頹然道:“這些時日裏,我每次聽到你與顧琅對話,我都好失落。你總叫他滾,言語中都很不顧及,這讓我覺得他對你而言十分特別,而你對我永遠是不鹹不淡,小心翼翼……”  朱從佑莫名其妙道:“你是有什麽瘋病?一個‘滾’字也值得你豔羨?我是君他是臣,我敢那麽對他,是因為有這層關係,他隻能忍受。可我不敢這樣對你。我小心翼翼,我怕你走,我怕你再也不回來了。我知道你若想走,我根本留不住!與任何人閑聊,我都從未如此謹慎過。”  “可你為什麽要冤枉我?你還不夠特別?”  朱從佑哽咽住了,他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覺得狼狽無處遁形。  “你不去可不可以!我將要幾個月見不到你。想到你幾個月不在,我就吃不下飯。”  朱從佑還站在廊邊,狂風將雨水都卷了進來,他形容狼狽,連鬢發也淩亂了。但他似乎已經都不在乎了。  馮美玉盯著那張臉,他想,他應該驕傲嗎?  天子為他落淚了。  “你主動抱我一次,”馮美玉還是把語調輕下來,“就讓你覺得如此丟臉,是嗎?”  他不禁想到了初見時,那個一絲不苟的瘦削背影,想到他苦行僧一般的膳食。想到他大半天都隻吃了一碗清粥。  狂風又起,當朝天子就在這風中,那麽倉皇的朝他奔來,用力將他抱住了。  一片冰冷入懷,天子的衣裳已經被雨水浸透了。瘦削又單薄,仿佛他一鬆開手,這人就要被風刮走了。  馮美玉從沒想過,原來天子是這般的。  “我好貧窮。沒有金銀,沒有燈火,沒有宮人,沒有熱烈的心髒,馬上連你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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