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動!” 這聲音陌生又熟悉。 朱從佑眸光流轉,往右側頭,正對上那張無暇的臉。頂好的皮囊,隻是眼中滿布著血絲,顯然也很疲勞了。 朱從佑有些不耐煩道:“你怎麽還在這裏?是朕的龍床好睡?滾吧,朕不殺你。” 馮美玉立即反駁:“我怎麽相信你?” “君無……”朱從佑真是懶得解釋了,隻覺得這人無比難纏。 “君無戲言?可你也下旨要將我杖斃的。” “朕收回旨意。” “你看,你下旨都能收回,那你說不殺我,我怎麽能信?” 朱從佑:“……” “不若朕賜你免死令牌?丹書鐵券?”朱從佑又有些怒意上頭了,卻是因為腹中空空,沒力氣發作。 “我要那廢紙做什麽?你找人暗中作了我,不是照樣堂皇?” 朱從佑登時怒意又起,正準備抬手給摑他一掌,驚奇地發現他已給自己鬆綁了。隻不過現在真的餓極,使不上半點力氣。 於是朱從佑歎了一口氣,好言勸道:“你我既然都倦了,不如共同用膳?朕著實餓的乏力了,你大可放心。我們先吃過,再做打算?” 連自稱都改了,馮美玉又開始狐疑,這是他的新花樣。 不過看他有氣無力的樣子,應當也不像說謊,便狐疑道:“你傳膳,豈不是要喚人進殿?那是又要殺我?” 朱從佑此刻已餓的沒脾氣了:“你不是不怕死嗎?”轉而又有氣無力的抬手,仿佛安慰一個孩童:“夠了夠了。你把外袍脫了,裝作侍寢。你也上床總行了?那枚碎鏡片不也還在你身上嗎?我叫人傳膳,先吃東西。實在不放心,後殿還有一柄開了刃的長劍,你去取。” 馮美玉卻怒意上頭了:“你是要我做男寵之態?!” 朱從佑被噎的一時無語,竟氣出笑音:“來做我的男寵,不該榮幸萬分嗎?罷了,隨你怎麽想,我真是餓極。你把人質餓出毛病來,也對你不利吧。” “你真不放心,便上床,抱住我,不照樣可以挾我命門?” 馮美玉反而一副避如蛇蠍的模樣:“我憑什麽要抱住你?你以為你是誰?” 朱從佑不想說話了。 馮美玉也在斟酌,兩人又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就按你說的來吧。”於是馮美玉褪衣上床。 朱從佑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方銓聞聲入殿。許是今日的自己也有些奇怪,方銓很是關切,試探地往床榻走來。 朱從佑隨手攬住了馮美玉的腰,姿態自然。 馮美玉卻是一個激靈,轉頭想要罵些什麽。朱從佑把眼一閉,做了個口型:閉嘴。 方銓也不敢多看,掃了幾眼,便掌上燈,下去吩咐傳膳了。 門剛關上,馮美玉立即挪開,怒道:“你這斷袖離我遠些!” 朱從佑望他好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地笑:“我看你尚且年少,你該不會……未經人事?” 馮美玉冷哼一聲,炫耀道:“在下不才,年紀輕輕卻是閱美無數,風月老手。世俗商賈而已,怎會不喜流連花叢。我常出海,船上少有女子,我實葷素不忌。” 朱從佑不屑地笑了一聲。 馮美玉捕捉到了他這笑聲中的不屑,反諷道:“萬歲爺久居大內,怕是還不了解諸如‘淫鈴’等坊間花樣吧。” 朱從佑淡漠的瞧他一眼,不做回答。 馮美玉即刻得意起來:“萬歲該多出門走走,別總窩在大內,做隻井底蛙。” 朱從佑落拓地笑了:“我確實也想多出去走走。如果可以,我也想出海瞧一瞧。” 馮美玉原就是想要激怒朱從佑,試探他的精力還殘存多少,恐他暗中保存精力,伺機待發,才故意出言譏諷。 豈料朱從佑的反應著實讓他震驚。馮美玉不由得神色一轉,蹙起了眉頭。 這是什麽樣的氣度,可以對他人的譏諷之言淡然處之? “我說你是井底之蛙,你不生氣麽?” 朱從佑垂眸輕笑:“你這言辭粗鄙且直接,讓我聞之了然。比那些引經據典,拐彎抹角的諫言要悅耳許多。” “是嗎?”馮美玉將信將疑,但也不對自己的表情加以掩飾。 “你是庶出?”朱從佑輕聲問道。 馮美玉並不回避:“庶出如何?”又輕笑一聲:“萬歲不也是庶出麽。庶出不是照樣能逼宮篡位?” 這句話惹的朱從佑嗬嗬笑起來,露出了兩顆小虎牙:“我敬賢不敬嫡,用人亦是如此。” 馮美玉聞言心中一顫,有些戚戚的情緒從心中湧了出來。這話好生耳熟,可他已經好久沒聽過了。燈影微搖,私下靜謐,恍惚間又抬眼去看朱從佑,此時隻覺得他笑起來煞是可人了。 “萬歲爺應當多笑。延年益壽。”馮美玉臉上終於帶了些平和的笑意。 “巧了,萬歲爺卻是全天下最沒機會多笑的。”朱從佑的笑容斂了下去,既而半張臉都隱沒在燭火的陰影裏。 馮美玉突然生出一種,想要去觸碰他的奇異衝動,他在心中輾轉片刻,剛下定決心要伸手,外麵傳來了方銓的聲音,將他這衝動攪了回去: “萬歲爺,此刻布菜?” 朱從佑又抬頭,還是不喜不悲的表情:“進來吧。” 宮婢內侍魚貫而入,不多時菜已布好,人們又紛紛退下,殿中回歸寂靜了。馮美玉略微掃看,卻是蹙眉道: “你就吃這些麽?” 朱從佑困惑:“你要吃什麽?” “我可是無肉不歡的。你是和尚麽?”馮美玉挑著眉看他,這天子簡直奇怪至極。 朱從佑眯起雙眼,有些不悅道:“照你這麽說,你挾朕為質,大逆不道,朕反而還要給你加菜,好生伺候?” 馮美玉到底年紀小,一番談話下來,平素偽裝已褪去七七八八,此時目光竟有些躲閃了。 朱從佑微哂一聲:“吃什麽葷菜,我叫人加。” 馮美玉立即警覺起來:“不必勞煩。”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厲聲道:“你先每份吃一口給我看。” 朱從佑沉默了。過半晌,悶聲道:“我為什麽要跟你在此處浪費口舌。愛吃不吃。” 嘴上這麽說著,行動上卻真的如馮美玉要求那樣,一樣一口,不緊不慢的吃了起來。 馮美玉狐疑道:“你不是餓極嗎?為什麽還是這種姿態用飯?你耍詐?” 朱從佑深歎一口氣,慢慢咀嚼完嘴裏那口,才說:“那我該怎麽吃?不使筷子,直接用手嗎?” 馮美玉也意識到自己頗似一個小兒,便也不說話,悶頭吃起來。 “跟我一同用飯,如此不拘的,你是第二個。”間隙裏,朱從佑瞥了他一眼。 馮美玉隨口問:“那第一個是誰?” 朱從佑望著他笑了一下:“第一……是個混賬,總要惹我生氣的。不提也罷。” 馮美玉咯咯笑起來:“我沒惹你生氣嗎?” 朱從佑略一思索:“跟你這種黃毛小兒,我懶得動氣。” 兩人均是又倦又餓,碗筷起落間,吃食不久即被一掃而光。 馮美玉像是吃好了,拿帕子揩揩手:“萬歲爺不是問我,要什麽嗎?” 這話突兀的說出來,意味不清,仿佛所求之物價值連城。但語氣卻不虛,有種勢在必得的意思。 朱從佑無所謂的笑笑:“金銀?美婢?大屋?還是……官職爵位?你大可先說來我聽聽。” 馮美玉聞言抬頭,極從容地笑了: “你甚美,我想鬥膽一閱。” 朱從佑也擱下筷子,略一挑眉:“如何閱?” 馮美玉像在陳述一件平平無奇的事,“如蝶戲花,如鯉嬉水。” “可我看你不甚期待。”朱從佑亦是麵不改色。 馮美玉壞笑了一下:“你看的地方不對。”第56章 刁民馮美玉四 禦書房。 因為修堤一事,齊閣老又是一頓譏諷。 大略是說他這個皇帝搞不清重點,堤壩潰堤,應當先查明緣由,而不是擅自行動。擅行容易引發更大的禍患。殃及更多老百姓,竟是一些勞民傷財之事。 朱從佑麵不改色的聽,他盯著齊閣老那花白的胡子,想想這老臣也是三朝閣老了,雖然說話難聽,卻也都是事實。 齊閣老他動不成,隻能拿他兒子出氣。 要不是因為惜才,覺得齊江春是個難遇的聰穎人才,他真想把他小兒子也貶了。 齊閣老慷慨激昂地對他指點了一個時辰,終於也累了。 “老朽告辭。” 朱從佑“嗯”了一聲,終於鬆下一口氣,拿手扶額,歪在桌邊。 忽地一陣錚錚之聲。 鍾聲?西洋鍾? 朱從佑疑惑地抬頭。門口並沒有人進來,於是他左右環視,最後竟然發現聲音來自身後的軒窗外。 他有些好奇地起身,推窗板往外看。猛地一下鑽出個人,嚇得他往後連退三步。 “你做什麽!”朱從佑被嚇得沒了端方,有些惱羞成怒,“誰允許你來這裏?沒規矩。” 馮美玉不生氣也不笑,學他板著臉:“不是你準許我在內中玩耍的嗎?禦書房不屬於大內?” “你來這裏幹什麽?”朱從佑沒好氣道。 “我還去了金鑾殿呢,順帶坐了一下你的龍椅。”馮美玉調侃:“確實高處不勝寒啊。” 朱從佑咬牙:“誰允許你坐龍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