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沒有進衙門裏,而是駐足在州衙門口,像是在等著什麽。 忽地,一陣輕捷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眾人皆是疑惑地抬頭看過去。 知州最先反應過來,笑道:“‘鳳大人’到了。” 沈成也望過去,隻見馬背上一個矯健身影,一手持韁繩,一手托著展角襆頭,身上是緋紅的袍子,粲若朝陽。 遠看人極為年輕張揚,沈成猜他尚未及冠。 那匹馬亦是良駿,毛色光潤無比。一聲長嘶之下,馬停住。“鳳大人”翻身下馬。 但他似乎有些腿疾,動作雖流暢,卻有些細微的不自然。 李嶽又去杵沈成,低聲驚呼: “謔,快看!這個鳳大人,我算是知道什麽是‘人中龍鳳’了。” 李嶽狐疑地,用力扯了扯他衣袖:“沈兄!沈兄?”又看看他神情,急忙道:“欽差來了!你怎麽擺一張死人臉?” 進入論壇模式1918/181/0第36章 他變了 ‘鳳大人’神色悠然,朝欽差行了一個官禮,不怎麽標準,有些隨意。 又朝知州略一頷首。 知州很熱絡,趕忙迎著他們兩人進衙門。 眾人低聲議論之際,沈成注意到,他們三人跨過門檻的時候,欽差往後讓了讓,''鳳大人''很自然的先進去了。 後麵官員看他們走遠了,便開始交頭接耳。 “哪來的小子?” “指不定是誰的小公子,人家出生就有登天梯!” 顯然都是對“鳳大人”的身份持有一種鄙夷的態度。 “世家公子,芝蘭玉樹。” 這八個字本該是大雅的,卻被他們說得十分諷刺。 “胸無點墨,走馬章台!”這話一出,還有幾人撇著嘴,跟著點頭。 李嶽湊過來,不滿地低聲道:“沈兄,依我看,他們這就是嫉妒。”又把他拉到一邊去嘀咕:“人家長得好看,就‘胸無點墨,走馬章台’?按照他們這說法,長得好看的都不讀書、都愛去窯子?” 李嶽到底年紀小,壓不住心中的情緒,翻出一個通天的白眼。 放眼望去,此時外麵站著的,都是五品以下文官,一片青青綠綠的袍子。沈成聽著他們交談,隻覺得裏麵滿溢著一些酸意。 沈成有一點明白了,明白為什麽他要故意換個身份,下來巡查隻說自己是“鳳郎中”,再讓別人替他頂著欽差的名頭。 州同知過來吩咐,引眾人進到州衙裏,安置在偏廳等候。 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傳喚。 同知道:“欽差大人要聽諸知縣述職,未傳喚到的,便在廳中稍候。” 這下眾人更是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沈成三人找了一處空位置,站著等候通傳。 / 正廳主位兩座,顧琅在左,吏部左侍郎彥京鴻正扮演著“顧欽差”,坐在右座。他是比從前又圓潤了不少,坐在太師椅上,竟然也顯得有些局促。時而掏出帕子揩汗。 下麵知縣還在述職,顯然是連腹稿都沒有打好,前後邏輯混亂,著實唆得很。 顧琅毫不掩飾的打了一個哈欠。旁邊坐著的欽差“顧大人”忍住笑意,把茶盞往他那邊推了推。低聲道: “北縣知縣還不錯,風評甚佳,是個好官。待會兒你可以與他聊聊。”彥京鴻端起茶盞。嘬了一口。 顧琅目光落在廳外的老梨樹上,有些心不在焉。 下邊這一套像是說完了,恭敬的朝上麵行禮:“下官已述職完畢,請欽差大人……” 彥京鴻把小眼睛眯著,低聲對顧琅道:“哎呀,當個欽差的滋味真不錯,多謝賢弟給愚兄這個機會。”接著神色一轉,朝下麵正色道: “免禮。” 彥京鴻往下首的知州看了一眼:“北縣知縣何在?他治沙有功,本官想見一見。” 顧琅猛的回神,微正了正身子,又調勻呼吸。 知州喚來同知:“傳許知縣。” 少時,許知縣一左一右跟著縣丞李嶽、主薄沈成從外麵走進來。 顧琅抬眸,往廳外來人看過去。 他早該來的。 奈何當時出詔獄的時候,腿傷過重,已不能行走。朱從佑像是早就料到了,竟然讓人備了擔架,將他抬出去。 禦醫前後換了四五個,他又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那雙腿才終於有了知覺。隻是內外大大小小的傷太多,像病秧子似的躺了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朱從佑來看他,與他唆了一堆朝事,他也沒心思幫著分析,兩眼空洞著。 直到顧俊呈從外麵匆匆回來,喊道:“老爺,北州的消息。” 顧琅才猛地起來,兩眼瞬間變得鮮活:“快快拿來!” 他已經讓人在北縣的縣衙替他盯了沈成多時,每三日給他送一次消息。 一接過封筒,便急不可待的拆出來閱看,邊看,邊還有些癡的笑意掛在臉上。 顧俊呈看著旁邊萬歲爺,隻見他臉上有一種怪不可言的神情,便猛像顧琅遞眼風,想要提醒顧琅。 然而顧琅渾不理會。 顧俊呈在一旁抓耳撓腮,低聲喚道:“老,老爺?” 顧琅不耐煩應聲:“幹什麽?” 朱從佑在旁邊坐著,冷笑一聲:“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輕,有些魔怔了。” 顧琅自己也無數次在月下靜思: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堂堂一國輔臣,朝廷命官,竟然找人監視一個地方上的九品主薄,並且記錄對方的一言一行。 ……這完全是偷雞摸狗的勾當。 顧琅心裏稍微浮起一些心虛,可一轉念間,他又變得理所當然。 他暗自產生了一些惡劣的想法 以如今的官職差距,哪怕他現在一紙調令,把沈成弄到澤京去,讓他給自己司墨都是合情合理! 但他不想這樣。 他心裏也清楚,沈成對他,應該還是有恨的,畢竟詔獄那些人都做過什麽,他可以猜得七七八八。沈成卻沒有把他供出來。 接著又是一路往北徒流,帶著十斤的大枷,日行五十裏…… 顧琅目光幽深,看著廳外的人。 要說沈成不恨他,還願意跟他回澤京?別說沈成了,他自己都不信。 三人已走至廳裏,正俯身朝上座欽差行禮。 彥京鴻與他們稍做寒暄,便讓他們三人落座。 顧琅沒看許知縣,他目光全落在的沈成身上。 沈成變了。 從前頂多算是清麗可人。如今官袍加身,稚嫩的棱角盡斂,帶著一種文官的儒氣,卻又不顯得酸腐。 彥驚鴻問及戶籍之事,許知縣笑而不答,轉頭看向沈成,要他作答。顯然是對他十分中意的。 沈成微行一禮,徐徐開口,聲如珠玉,目光卻堅毅。沒有刻意做腹稿的痕跡,條理很是清晰。不帶半分對權臣的畏懼,也無半點諂媚之意。 顧琅暗自想,這當中或許有沈清風對小子的教導,但更多的,應該是經過世事洗練後的沉穩。 彥京鴻久在官場,不禁也眼前一亮。轉頭對顧琅低聲說: “這個主薄是個明事理的,不過……怎麽看著有點眼熟?是許知縣的侄子?” 縣丞李嶽開始述職,也是才思敏捷,少年聰穎。 彥京鴻繼續低聲道:“之前我看名冊,知道主薄是許知縣的侄子,本來沒抱多大希望。” 沒人回應。 彥京鴻微微一瞥,看顧琅神魂不在此處,便輕笑一聲,不再說了,繼續與下首的李嶽交談。 又過半晌,三人述職完畢,便退下去。彥京鴻正準備發表一番感慨,顧琅卻說: “欽差大人,下官略有些胸悶,恐失儀態。且容下官去廳外透透氣。” 彥京鴻這就不好說什麽了,隻得點頭答應。 顧琅出廳,往三人離去的方向跟上。他與自己做了幾番鬥爭,終於開口: “許主薄請留步。” 許知縣與李嶽隻當上級長官有事單獨交代,便朝顧琅行禮,先行退下了。 顧琅眼睫微顫了一下,卻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些什麽。 談公務顯得太虛假,談私事,又不知從何開口。 出乎意料的,沈成開口道: “原來是永國公。”既而恭敬地行禮:“公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語調很柔,卻帶著十足的官腔,嚴守等級。沒有逾越,也沒有躲避。 是一種別有深意的疏冷。 進入論壇模式2483/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