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軒。” “嗯?” “我感念你因兒時情分幫我至此,但我已非完人,你不必為了幫我,將自己拴在方家。”方澤生收回目光,靜靜看著輪椅上的兩條廢腿,低聲說:“若以後你碰到了心儀之人,不必有所顧慮,我會再寫一封休書贈你。” 他這句話說得沒有起伏,卻異常艱澀,話沒說完,就被一柄玉骨折扇點中了眉心。 付景軒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麵前,吻住了落在他眉間的那一點翠玉,笑著說:“沒有。” “除你以外,沒有心儀之人。”第30章 內宅茶局未散,宋大人衝著方澤生而來,不能一直將人晾在廳裏。 付景軒將扇骨從他眉間挪走,嘴還吻在上麵,見他抬著眼睛出神,拿著扇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方澤生睫毛顫動,本想開口話說,付景軒已經繞到輪椅後麵,推著他繼續往內宅走,“你不用為這件事情煩憂。” “可以當我說了,也可以當我沒說。” “若真覺得我這顆心配不上你,我也能如你所願,換上一個。” 方澤生原本心亂如麻,聽到這話,當即蹙起了眉頭。 申時過半。 宋大人放下茶盞準備離開,夜裏還有一場飯局,小憩一晚便要返回京城。此次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他心中萬般不舍,與方澤生交談了幾句,又看了一眼推著他回來的付景軒,付景軒少年時的頑皮形象給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宋大人也記得他,這次在品茗大會上見他大放異彩,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句“後生可畏”。 王秀禾站在一旁微笑看著,翠兒兩手攥著手帕沉不住氣道:“夫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品茗大會咱們忙了一圈,倒像是給方澤生做了衣裳?” 王秀禾輕聲道:“無妨,既然做了,就先讓他穿一穿罷。” 翠兒不解:“還有那付景軒,他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他不是跟方澤生疏遠了嗎?怎麽此時又湊到了一起?” 王秀禾道:“怕是壓根就沒有疏遠,先前那一出,便是做給你看的。” “做給我看?” “不做給你看,我又怎麽知道?” 翠兒道:“夫人的意思是,他們早就知道我在幫著夫人監視他們?” 王秀禾瞥了她一眼,“蠢鈍如豬,這麽明顯的事情,你還當自己藏得很好?” 翠兒後知後覺,忙道:“可那幾日,我根本沒有察覺到大當家有任何的不妥……” “何須那幾日?”王秀禾揚著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怕是早在八年前,他就開始做這個局了,你我,不過都是被他用溫水煮熟的活魚罷了。” “八年前?” 那不就是方家剛出事的時候? 翠兒頓時毛骨悚然,“那付景軒嫁來方家,也是他們合謀的?” 王秀禾道:“付景軒應該是個意外,但品茗大會上的這杯茶,他該算計了很久。” “那……那如今這局麵,咱們該怎麽辦?” 王秀禾不再出聲,看了看站在宋大人身邊陶家人,又把目光挪到了胡若鬆方才坐過的紅木椅上。 如今方澤生對她明了牌,當著宋大人的麵,親自把那十萬擔的生意交給她。若她這單生意敗了,必然會成為茶市上的一大笑柄,立足不立足茶商會尚且小事,牽扯天家生意,能否活命都成問題。方澤生故意將方家的點茶技法獻出來幫她贏茶,故意將她托高,故意當著眾人的麵讓她承擔這份責任,必定留有後手,要在那批茶上做些手腳。她費盡多少心力才走到如今這一步,自然不會讓他輕鬆得逞,隻是眼下她雖然握著方家大權,在茶市上卻沒有幫手,陶家與胡家的小輩都和付景軒親近,不定跟他一起籌謀了什麽,要小心提防,付尚毅雖然不喜付景軒這個兒子,終歸血濃於水,不會願意跟她站在一邊。 而今這茶市上能為她所用的,又讓她信得過的,就隻剩下一個人了。 “如煙!” 宋大人對著眾人交代幾句,率先走出了花廳,柳如煙跟在付尚毅後麵,看到王秀禾衝著她走過來,停下腳等了她一會,問道:“秀娘找我何事?” 王秀禾說:“今日飯局,我能否坐在你的旁邊?” 柳如煙說:“那自然好,飯後還要跟我小酌幾杯,你是不知我這兩日有多心煩,可要好好跟你訴訴苦。” 宋大人來去匆匆,喝了兩盞心心念念的白湯,帶著一眾人去了雲鶴樓,方澤生腿腳不便沒有隨行,將宋大人送到了門口,一轉頭,竟發現推他的人變成了啞叔? 他本想開口問問,付景軒去哪了? 思量半晌,又把這句話吞了回去,示意啞叔送他回到書房。 日落西山,緋紅的晚霞掛在西邊的山頭上,好似胭脂落水,暈開一副彩色畫卷。 內宅的廚房生起了炊煙,啞叔從書房拐到廚房,煮了兩碗香噴噴的白粥,又布了兩疊小菜,端到了方澤生時常用飯的圓桌上。 這張桌子剛好對著門口,方澤生坐在輪椅上等了一會兒,直到粥麵起了一層薄薄的粥油,對麵的圓凳上還是空無一人。 啞叔見他久久沒動筷子,便主動幫他拿起來要遞給他,卻沒想他非但沒接,還偷偷摸摸地抬著眼,往門外看了看。 啞叔欣然一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剛要把筷子放回桌上,就聽門外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本想比劃著說二爺來了,卻沒想方澤生一反常態,搶過他手中的筷子,低頭戳開了粥碗裏褶皺的油膜,攪了兩下。 這一攪和,便看不出這碗粥其實放了很久。 筷子上沾了一顆米粒,放進嘴裏,便造成了一副正在用飯的假象。 付景軒進門時,方澤生正在夾菜,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方要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卻見他半天不見人影,再出現時竟然換了身衣服,當即皺起了眉,“你要出去?” 付景軒穿著一身青白相間的交領長袍,袍麵上繡著幾隻觸角疊交的蝴蝶團花,一動一笑,盡顯風流,“陶先知明日要走,我過去送他一程。” 方澤生點了點頭,本沒想多說什麽,又聽付景軒道:“剛巧,聽說東市那邊開了一家南館,我想過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新的心儀之人。” 說完轉身便走,卻沒想甩到身後的左手被人一把攥住。 付二爺輕聲疑惑,笑著道:“大當家什麽意思?” 方澤生沒去看他,把頭撇到一邊,垂著眼說:“別去。” 付景軒問道:“為何?大當家不收我心,還不許我去找顆別人的心嗎?” 方澤生知道他意有所指,沒出聲,稍稍用力將二爺向後拽了半步,悶聲說:“不要去。”第31章 品茗大會收官,八方來客打點行囊,陸陸續續出了楚州城門。 街頭巷尾的小商販跟著忙活了半個月,趁著今晚人稀,早早收了攤子回家補貨,明日再來營生。 陶先知站在東市大街的一家酒樓門口來回踱步,聽到有人喊他,猛一回頭,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今晚邀了付景軒喝酒。 付二爺準時準點來了,還順手多帶了一個人。 酒桌上,陶少爺略顯拘謹,本想豪氣幹雲地要兩壇烈酒喝的不醉不歸,瞥了一眼左手邊的不速之客,訕訕收回一根指頭,對小二哥說:“先來一壺果酒,再上兩道小菜。” 小二哥吆喝一聲,雙手遞上茶壺,報著菜名轉身跑了。 陶先知沒想到久居方家內宅的方澤生今晚能來,坐在酒樓大廳的四角方桌前,拘束道:“我與景軒約的匆忙,沒有定到雅間,還請大當家見諒。” 方澤生道:“無妨,聽聞陶少爺明日要走,方某跟來送你一程。” 陶先知受寵若驚,當即端起茶壺為他倒了一碗粗茶,“今日跟宋大人一道走得匆忙,還沒來得及問大當家的身體恢複的如何了?” 方澤生說:“已無大礙,有勞陶少爺掛心。” “哪裏哪裏。”陶先知與他客套一番,趁著他垂眼喝茶,趕緊抹了抹額頭上冒出的細汗,看向付景軒。 付景軒深知他對方澤生有些忌憚,沒有坐在一旁著看戲,待酒菜上桌,幫他倒了一杯,像往常一樣閑聊了起來。 方澤生不飲酒,獨自坐在一旁不言不語。 陶先知習以為常,他們少時相聚方少爺便是這般模樣,冷冷清清的,待誰都有些疏遠。 “今日雲鶴樓的氣氛過於詭異,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提前約了你出來。”陶先知趕了兩場局,先是陪著他爺爺跟宋大人吃了兩口,又隨便找了個借口溜出來跟付景軒同桌,雖他也經商,但還是不喜飯桌上那些勾心鬥角,看多了反胃,不好消化。 “怎麽?”付景軒道:“宋大人萬般有趣,不該讓此局難咽吧?” “若是隻有宋大人一個還好,今日還多了一個楚州太守馮大人。先前聽說他外出公幹,今日特意趕回來為宋大人送行。”陶先知嫌棄道:“你是沒瞧見王秀禾那副傲人的嘴臉,可算是瞧見給她撐腰的來了,都敢你爹我爺爺平起平坐了!” 楚州這一帶的官家生意能被王秀禾牢牢攥在手裏,少不了馮大人的幫襯。地方官員雖然掌權,每個月的俸祿卻不多少,往年還有些油水扣一扣,近幾年朝中整頓朝綱,大肆清繳了一批收受賄賂的貪官汙吏,使得商戶難通官門,送錢送禮都找不到地方。有些官吏是真的怕了,不敢收。有些官吏則換了一種方式,收的不那麽明目張膽,甚至跟商戶之間偷偷做起了買賣。 馮大人便是如此,王秀禾每出一筆茶賬,都要過一過他的手,讓他從中順點錢財。 “官商本就勾結,哪家大戶沒有花過錢財疏通關係?但也沒人像她一樣,直接對半劈了方家,生生把方家變成了她和馮太守生財的地方。”陶先知憤憤說完,猛一想方澤生還在坐在桌上,偷偷瞥他一眼,見他沒什麽反應,才囁囁收聲轉到了別的話題上麵。 酒局過半,酒樓的客人換了一茬。 方澤生靜在桌前聽著他們胡聊,從正經事聽到不正經的,盡是些花花草草,字畫珍玩。 付二爺今天心情不錯,一杯接一杯地喝的臉頰微紅,半醉不醉。 本以為趁著陶先知離席如廁的時候,可以歇歇,卻沒想到他又獨自飲了兩杯,直到酒壺空了,才茫然四顧,晃著酒壺招手尋找小二。 方澤生猶豫片刻,抬手擋他,將他的手放回桌上,“少喝。” 付景軒覷著眼瞧他,忽而托腮,湊到他眼前,笑著問:“大當家管我甚多,不讓我赴酒局,也不讓我多喝酒,雖說是我夫君,卻口口聲聲說要休了我,一番如女兒般的心思左右拉扯,到底是怎麽想的?” 方澤生被他說得臉熱,想要躲遠些,又被甜甜的果酒香氣鎖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確實猶豫不決。 不見這人時,還可不慌亂。 見了這人後便舍不得再放手。 人心難自控,方澤生自知該決絕一些給個回應,卻無論如何都攔不住心中所想,控不了那顆真心。 就像大道理擺在明麵上,懂是一回事,往不往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他身無殘疾,自不會拖延至此,而今卻不能再耽擱了,能與他再次相見,做幾日夫妻已算上天垂憐,又怎能拖著一雙廢腿,毀了他一生呢? 方澤生闔了闔眼,剛要同付景軒說話,就聽“咣當”一聲巨響從鄰桌傳來 “我讓你胡說八道!今日我便要打死你這碎嘴的畜生!” 大廳中一陣慌亂,不少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向這邊看來,醉酒大漢掀翻酒桌,舉著一把長凳,正要往一個綠袍公子的身上砸,那公子身形偏瘦,係個發冠竟也是綠色的,“我怎就碎嘴!本就是你家娘子與西街賣豆腐的王平幽會!我好心點你,你怎麽看不清!?” 醉漢雙目赤紅,舉著長凳左右亂揮:“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娘子賢良淑德!買塊豆腐被你造謠至此?你讓她日後如何見人!” “你光想著她如何見人,怎不想想你還整日被人笑話帶了綠帽子!誒誒誒你還真砸啊!”綠油油公子為了躲避醉漢的攻擊,圍著各桌來回亂竄,醉漢氣紅了眼,根本不管路人與否,毀了不少的餐具,他該是喝了悶酒,醉得不輕,舉著那把長凳來回晃蕩,不稍片刻便花了眼,迷迷瞪瞪地站在大廳轉了一圈,瞥見一抹亮色就衝了過去。 付景軒沒能等到方澤生的回應,聽到聲音本想看看熱鬧,還沒扭頭,就覺手腕一緊,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鼻腔湧入一股淡淡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