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周齊所說,方家和林家的點茶局出了一點意外,換了陶家與衛家先行比試,比試的結果可想而知,衛家也做陳茶,隻是工藝技法差了“浮雲出山”一大截,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 王秀禾今日換了一套素蘭花的淡色長裙,坐在方家的茶桌前擺弄著小茶童準備好的點茶器具。今日的點茶局還有半個時辰開始,宋大人老當益壯,帶著兩個總角小童下了一個山坡圍觀散戶衝茶,待會才能上來。 胡雲杉一身褐色長袍,負手站在王秀禾身邊,問道:“夫人還有別的指示嗎?” 王秀禾說:“沒有,你隻要穩住心神,像往常一樣就好。”她不知道胡雲杉的真名,也不在意他自報的姓名是真是假,在她看來,胡雲杉就一介懷才不遇的山中隱士,想要借她的手的參加品茗大會,一舉奪魁,名震天下。這種人太多了,自她開始著手準備這場盛事,一年就要見上十四、五個會煮茶的隱士進行篩選。至於為什麽這個隱士年紀輕輕就可以點出白湯,在她眼裏就更不覺稀奇了,王秀禾雖然出身不高,入茶市的門檻卻極高,剛從家鄉進楚州城便是四家之首方昌儒親自帶她,整日瞧著謝君蘭以一介女流之姿技壓萬千茗士,整日看著方澤生從一個始齔小童長到束發少年,得了他爹他娘所有的優點,在整個茶市的後輩中出類拔萃,堪是舉世無雙。 這三個站在茶市神壇上的人物整日在她眼前,她自是覺得,旁人追尋一生無法點出的白湯,並非無法超越,畢竟天外有天,人外,還有人。 說起來,方家待她不薄,她一個遠的不能再遠的遠方親戚,生生讓方家夫婦當成了親妹妹,方澤生當成了親小姑。 但那又如何? 王秀禾輕輕轉著一盞兔毫的邊緣,笑了笑,而後站起身,給胡雲杉讓了位子。 今日天晴,一縷清風灌入聿茗山坳,吹動了巍峨山峰上的百年鬆柏,卻吹不動陶先知立於峰頂的筆直腰身。 陶少爺遠目千裏,一雙飽含熱淚的眼中似有萬千波動,他受了天大委屈,上唇咬著下唇,嘴角還掛著一滴方才被風吹落的迎風眼淚。 付景軒陪他站了一會兒,站累了,隨手找了個圓凳搬過來,坐在他旁邊。陶少爺扭頭看他一眼,那一臉的悲苦堪似無從訴說,繞著付景軒轉了一圈,顫著手道:“你根本什麽都懂!隻有我什麽都不懂!” 付景軒被他逗得仰聲大笑,陶先知氣道:“你笑什麽!” 付景軒站起來道:“沒跟你說清楚是我的不對,下山請你喝酒。” 陶先知氣煞了,“喝口酒便過了?我拿你當摯友!你竟然連這事都瞞著我!” 付景軒誠懇道:“並非有意瞞你,隻是沒有機會對你說罷了。” “怎麽沒機會說?你若早跟我說,我也不會......!” “不會把我當摯友了?”付景軒搶過話茬,抽出後腰的扇子笑著問。 陶先知皺了皺眉,“這倒也不會,隻是你瞞我多年,我心中自然不爽。” 付景軒坦然道歉,“是我的錯,不多狡辯。” 陶先知最是拿這種人沒轍,該說的都說了,該道的歉也都道了,兩人多年好友,總不能因為這事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吧?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無能。 陶先知搖了搖頭,歎氣道:“怪也要怪我沒有識茶的天分,咱們那一輩裏,隻有我一個是拖後腿的。” 付景軒道:“話不能這麽說,你雖然不會識茶,卻很有經商的天分。” 陶先知眼前一亮,湊到付景軒身旁問道:“真的?” 付景軒道:“自然是真的,陶老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既然親自帶著你走商,自然是看到了你的可取之處。” 陶先知瞬間找回了一絲麵子,假模假樣地客氣,“哪裏哪裏,也就幫著家裏保個本錢罷了。” 付景軒見他眉開眼笑,敲著扇子看了一眼即將開始的點茶局。 宋大人已經從山下回來了,坐在正南首位,等著茶童敲響銅鑼,王秀禾心情大好,看著昨日氣暈的柳如煙更是掩不住嘴角的笑,柳二娘不負她望,自付景軒品茶結束後,便吊著一張喪臉,衝誰都不出好氣。胡家家主胡若鬆也早早地來了,站在人群當中看著胡雲杉,時而皺眉,時而長歎一口氣。胡雲杉雙拳緊握,一雙眼睛堅定地看著前方,似是胸有成竹。 付景軒看著眾人一舉一動,忽而喚了聲,“陶先知。” “嗯?” “我想與你做一筆生意。你看,接是不接?”第27章 “咚” “咚” “咚” 三聲銅鑼敲響,方家與林家的點茶局正式開始。 林家家主一襲淺釉長袍,左右拜禮,對著胡雲杉微微拱手,以示友好,他年紀不大,成家較早,品茶局上的那位年僅八歲的小公子便他的兒子。王秀禾曾對胡雲杉說過,林家家主的點茶水平僅次於八年前的方澤生,自方家出事,方澤生腿瘸,林家主便成了茶市後輩中的翹楚,整個林家也跟著他在這八年中羽翼漸豐,終有實力爬上聿茗山頂,與四大家一決高下。 王秀禾沒有十成把握贏得這場茶局,她請來的隱士能贏最好,若是贏不了,便保住如今的位置,萬萬不可掉出四家之列。至於那十萬擔的天家生意,今年輪不到她,待她穩住腳跟,早晚能輪得上她。付家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入了她的圈套,柳二娘那邊被付景軒氣暈了一回,必定尋思著如何找補回來,付尚毅那廂更是一臉懊悔,自付景軒贏了品茶局,便開始心不在焉,連陶老先生與他說話都要許久才接得上腔。付景業一邊安撫他娘一邊還要看他爹的臉色,左右不是個人,隻好把暴脾氣全都撒到了今年隨行而來的點茶士身上。 付家今年請來的點茶士是個新人,據說是程惜秋表弟的親傳弟子,名叫蒲淩,小小年紀沒見過世麵,近兩日被付家大少爺呼來喊去,想必心中早就起了間隙,不定在比試的時候出什麽差錯。 翠兒一邊觀局一邊幫王秀禾搖扇子,悄聲道:“夫人果然神機妙算,知道付家今年帶一個新人點茶需要多加指點,便故意讓付二少爺當眾露臉,鬧得付家一團亂麻,全都無心正事了。” 王秀禾瞥了一眼站在對麵的柳如煙,笑道:“付家氣數已盡,沒有程惜秋坐鎮,怕難成大事了。” 翠兒跟著笑道:“旁人還說柳氏與夫人同樣的本事,我瞧著她與夫人,還相差甚遠。” 王秀禾輕挑細眉,剛巧與柳如煙飄來的眼神對上,微笑著點了點頭。無論心裏如何想,麵上還是要做足了客套。 柳如煙待她的目光倒十分平和,抬手指了指正在比試的茶局,示意她趕快瞧瞧。 王秀禾不緊不慢地轉頭看向胡雲杉,見他餅、候湯、擊拂、落盞,最終至茶盞表層浮現出一層久久未散的濃白勃沫,緩緩瞪大了雙眼。 方……澤生? 怎麽可能?! 胡雲杉方才那一連串的點茶技法竟然全部出自方家?!王秀禾或許分辨不出別家的點茶技法,但方澤生是她看著長大的,他那一分一毫精準的猶如標尺量出來的提壺技巧,一般人根本不知如何操作! 胡雲杉原本不是這樣的點茶的,怎麽此時竟學會了方澤生的手法? 宋大人似是許久不見這樣精彩的點茶局,早已經來到胡雲杉的麵前,不錯眼地盯著他,看他拿著銀匙擊拂茶粉。淡綠色的茶粉在沸水中翻滾,每攪動一下手腕與手指的力道都有不同,點茶時的沸水要三起三落,根據茶品所需的水溫進行不同的調試,水流的走勢與注水的快慢都對茶湯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踏錯一步,便是壞湯重來,點茶局有時限,一個時辰之內隻有兩次重來的機會,胡雲杉雖然手法生疏,卻一步一步穩紮穩打,一次落成。 濃白的勃沫浮在深如夜空的兔毫盞中緩緩散去,茶盞內壁留有連綿水痕環壁四周,好似一副煙波千裏雨中江湖的盞中盛景。 “好湯!好湯!”宋大人看著茶盞裏色澤鮮白的茶湯,高聲頌道:“不愧是方家的點茶技藝,一步一步精算至此!著實讓老夫大開眼界!” 王秀禾愣在原地久久未動,直至眾人呼聲響起,才猛地回過神來。 付景軒。 一定是付景軒! 她在人群中找尋付景軒的影子,付二爺沒躲沒藏,單手抱臂,單手捏腮,已不知何時從陶先知的身邊挪到了胡若鬆的身邊,此時正與胡家主談笑生風,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果然,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這一步棋,什麽互不交談,熱情退卻,不過是哄騙她的伎倆罷了! 怪也怪她一時大意,光想拿付景軒應對付家,卻忘了他是一把出了鞘的雙刃劍,最好碰不得。 翠兒見王秀禾依舊沒動,忙道:“夫人,咱們贏了!該去給宋大人敬茶了。” “敬茶?”王秀禾那雙寡淡的眼珠轉了一圈,輕嗤道:“是要借我的手,敬方澤生的茶?” 翠兒不解:“夫人什麽意思?” 王秀禾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耳後冒出的薄汗,哂道:“沒什麽,且讓他們得逞一次。我倒是要瞧瞧,他方澤生一個瘸子,能跟我玩出什麽花樣。” 品茗大會還有三日結束,最後這三日便是四大家之間的首位爭奪。 胡雲杉一記白湯震驚四野,幫著方家穩住了首位,順帶幫著王秀禾拿下了十萬擔的天家生意。 人群散去,山亭後麵隻留下兩道身影。 胡若鬆負手而立,對麵站著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我已經將這幾日的結果寫信告知祖母,雖說你是用方家的技法贏了點茶局,卻也不能否認,你確實有些的天分。” 胡雲杉皺著眉頭,“我早晚有一日會用胡家的技法贏過所有人。” 胡若鬆嚴肅道:“若是真材實料最好,此次若非付二少爺幫你,你必定又會使出旁門左道,敗壞胡家家風。” “我......” “雲杉,我並非有意教導你,隻是想讓你知道,祖母多年不讓你進入家門,並非是嫌你技藝不好,而是你心思不純。胡家經商做茶,一是清,二是靜,萬般不可如市井狗盜,弄虛作假。” 胡雲杉沒想到他要用白玉粉點茶這事被胡若鬆知道了,臉上陣陣青白,想要辯解幾句,又不知從何辯起,隻得悶聲道:“付景軒才不是為了幫我,我不過他手上的一枚棋子,大家相互利用,談不上幫與不幫。” 胡若鬆道:“他初衷如何並不是重要,若不是他,胡家的臉麵必然是被你丟盡了。” 胡雲杉憤憤不語,把頭扭到一邊。 胡若鬆雖為兄長卻不好管教他,停頓半晌,問道:“王秀禾待你可有變化?” 胡雲杉說:“沒有,還是一如往常,像是無事發生。” 胡若鬆沉吟半晌,點了點頭。 “我有一事不懂。”胡雲杉對於方家的事情有些耳聞,卻始終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他從懷裏拿出兩張寫有方家點茶技法的白紙,那紙上的技法寫的萬分詳細,稍微有些點茶基礎的人,隻要對照上麵的步驟一步一步跟著做,都可點出好湯,胡雲杉本身資質不差,拿到技法步驟練了幾次,便大功告成。他與付景軒私下會過幾次,知道他不懂點茶,那這紙上的步驟必定是出自方家家主方澤生之手。 “他們為何要借我的手幫王秀禾贏?此時若是幫她贏了,那這十萬擔的生意不全都落在她的手裏了?待她真的做成了這單生意,方家的那個掛名當家,還能翻身嗎?” 胡若鬆看了眼偏西的太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方家的棋局要如何走,不是他一個外姓能看懂的,眼下他隻需好好考慮,付景軒前兩日跟他提到的一筆生意,是不是真的,有利可圖。 曆時半個月的品茗大會,終於在今日落下了帷幕。 四大家的排行沒變,方家置首,付家墜了尾,眼下這個局麵跟王秀禾預想的有些出入,一是胡雲杉贏了,二是付尚毅竟然真的有本事能擠掉林家,保住了如今的位置。 品茗大會結束以後,宋大人沒急著走,許是王秀禾敬的那盞白湯茶勾起了饞蟲,竟然主動提出要去方家坐坐,瞧一瞧現如今的方大當家。一同前去的還有其餘三家的管事,各自帶著禮物,浩浩蕩蕩地跟著王秀禾進了方家內宅。 方家內宅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王秀禾站在宋大人側首,一路將人引到花廳,付景軒懶洋洋地落在隊尾,看著闊別了半個月的院子,把頭扭到了書房那邊。 夏至將至,院內原本破敗的景象已然煥出了一絲新的生機,付景軒前陣子在花鳥市搬回來的幾盆翡翠蘭花趁他不在偷偷地開了一茬,如今又長出了幾個新的花苞,欲綻不綻,像是等待著一場綿柔的新雨,敲開芯門。 書房的窗戶半敞開著,若不仔細看,看不到那扇窗子後麵坐著一個人,付景軒與那人對視許久,忽而曖昧地眨了下眼睛,驚得那人頓時慌張無措,僵硬地轉到了一旁。第28章 花廳內,宋大人位於上首。 王秀禾為他遞了一杯茶,他僅扶著茶蓋撇了撇茶末,便放在了桌上,問道:“來時倉促,也不知方大當家願不願見人?” 王秀禾忙說:“宋大人親自過來,他自是願意,我這就去派人請他,您且稍等片刻。” 宋大人點了點頭,抬眼看著門外,竟有一絲期盼。 此時他不過是一位普通的愛茶之人,什麽尊卑貴賤,都不如再啜一盞白湯讓他心情愉悅。這方家內宅,他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候方澤生還小,由謝君蘭抱著,露出一張饅頭似的小臉,甚是可愛。多年後雖也耳聞方家少爺以清絕之勢登上聿茗山頂,卻因公務繁忙,沒能親自過來見上一麵。那年剛好有空,宋大人原本計劃趁著休沐時節來楚散心,順帶向謝君蘭討一杯好茶,卻沒想方家出了大事,隻好作罷。他一邊感歎天道無常,一邊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一起身,廳上的幾位也都跟著站起來,齊齊看向門口。 方澤生已經來了,穿著一身金線鎖邊的皎白長衫,坐在輪椅上,端方雅貴,他今日束了發,周身散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似是大病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啞叔推著他來到送宋大人跟前,待輪椅停穩,拱手拜禮,“大人遠道而來,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宋大人忙托了托他的手腕,笑道:“大當家哪裏的話,此次得以品嚐方家茶湯,便是最大的周到。” 方澤生微微頷首,見他還站著,便抬手邀他上座。 這些年宋大人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原本還以為方澤生承受不了家中變故,早已頹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卻沒想他眼中有神,謙恭帶禮,沒有半點消沉,心中寬慰不少,“此次品茗大會的比試結果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那十萬擔的茶品生意,可要好好的負責,萬不能敷衍了事,以壞充好。” 方澤生說:“大人放心,此事攸關國體,方某自會委托姑母,慎重選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