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今日得見的那位藍袍公子從另外一間客房走了出來,付景軒上前幾步,直接擋住他的去路。  那人一愣,皺著眉問:“你是誰?”  付景軒自報家門,而後拿出兩張帶字的白紙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知胡少爺可否隨付某進門,閑聊幾句?”第23章   說是閑聊,便真的沒說幾句正經話。  付二爺邀人進門,坐在客房的束腰茶桌前東拉西扯,逼得那位藍袍公子忍無可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胡。”  付景軒勾嘴輕笑,抬手給他倒了杯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猜的。”  “猜?”藍袍公子雙手放在腿上,他相貌雖然周正,眉眼之間卻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鬱,時而緊蹙眉頭,給人一種苦大仇深的感覺。  “你在王秀禾麵前也是這副樣子?”付景軒問。  “你什麽意思?”  “不該吧?若是在她麵前這般心事重重,怕早就被發現些端倪了。”  藍袍公子不耐道:“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付景軒說:“沒什麽事,不過是想認識一下,順便幫你一把。”  “幫我?我何須你幫?”  “用不用我幫,且放在後麵。”付景軒說:“你可以有名字?”  “姓胡,胡雲杉。”  “噗。”  “笑什麽?”  “沒什麽。”付景軒說:“你的名字倒是很有胡家主取名的風範,鬆、柏、桂、柳,真是又生孩子又栽樹。”  “你!”胡雲杉拍案而起,沉聲道:“不許你侮辱我爹!”  付景軒見他氣勢洶洶,提前一步端起自己的茶盞,免得被他一巴掌拍下去濺出幾點好茶,“瞧這樣子,是你爹疼你?”  “他自然疼我。”提及胡家主,胡雲杉眼中一悲,頹然坐在身後的圓凳上。  付景軒問:“既然疼你,為何不讓你認祖歸宗?”  “你懂什麽。”胡雲杉說:“我爹這些年為了接我回家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隻是胡家祖母容不下我娘,連帶我也容不下。”  胡家亦屬明州大戶,家主妻妾成群,三房夫人都是名門閨秀,胡家內宅不是幾位夫人做主,而是當今還在世上的胡家祖母胡老太主持大局,胡老太對於兒子的婚事十分嚴苛,更不許胡家主迎娶一個出身不好的茶女入門,這位茶女便是胡雲杉的母親,即便與胡家主兩情相悅,後又生下一個兒子,也沒有得到老太的認可,前幾年含恨而死。自茶女死後,胡家主的身子也就越發地不好了,他想盡一切辦法要讓胡雲杉認祖歸宗,卻每每被胡老太拒之門外,直到病殞的那一天,才得以鬆口。  付景軒問:“鬆口的理由是什麽?”  胡雲杉不語。  付景軒道:“不會是想看看你的點茶技藝,配不配得上胡家的名號吧?”  “你怎麽知道?”  “猜的。”付景軒說:“若是沒猜錯,是你主動找上王秀禾,想通過她的引薦,參加品茗大會?”  胡雲杉遲疑半晌,“是又怎樣。”  付景軒說:“你不會真的以為,能在品茗大會這種高手雲集的地方,一舉奪魁罷?”  胡雲杉說:“不試試又怎麽知道。”  付景軒說:“不用試,以你的水平,必定贏不了。”  胡雲杉皺眉:“你怎如此篤定。”  付景軒笑道:“你的點茶技法應該是你爹教的?”  胡雲杉點頭默認。  付景軒飲了口茶,灼灼的目光盯著胡雲杉的眼睛,忽而問道:“你不會在王秀禾麵前點出了白湯罷?”  胡雲杉聽他說完,甚有些不自在,“是,是又怎樣。”  “你爹研習多年都點不出白湯,你師承於他,又怎麽點的出來?”  “我就不能青出於藍?”  付景軒笑了笑,“當然可以,但我必須要告訴你一點,王秀禾隻會賣茶,卻不懂品茶。她不知市麵上有一種極為少見的白玉粉可助茶湯泛白,常人品不出來,但今日請來的這位宋大人可是有一張好嘴。千裏開外隨便撇一碗甘泉水煮沸放上十天,他都能品出味道,叫出取水泉的名字,你這點白玉粉,又怎麽能瞞過他的嘴呢?”  胡雲杉麵上一滯,雙手又緊緊地攥了起來,他瞥了一眼付景軒手邊那兩張疊在一起的白紙,“你憑什麽幫我?”  付景軒說:“幫你,也是幫我自己。”  “你想讓我幫你贏?”  “你是王秀禾請來的,自然是幫她贏。”  胡雲杉不解:“那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找王秀禾,憑甚要經我的手?”  付景軒沒有多說,收起桌上的那兩張紙,抽出後腰的扇子站起身,“經你的手,必定有我的理由。這東西我先幫你留著,等輪到你點茶的那天,再拿出來贈你。”  “你說得如此不清不楚,我又如何信你會把東西給我。”  “你不必信我。”付景軒展開扇子搖了搖,剛要出門,卻又將扇子“唰”地一聲闔上,敲了敲額頭,倒退幾步,“對了,忘了告訴你。千裏開外送進京的甘泉水不等煮沸就要在路上蒸發了。但宋大人確實一張好嘴,你若不想讓胡家因你用白玉粉點茶的事情蒙羞,就當今日,不曾見過我。”  “你!”胡雲杉沒想隻是閑聊幾句,卻反被這人揪住了後頸,懊惱地拍了兩下茶桌,本想越過屏風躺下休息,卻驚覺人還在付景軒的房間裏,隨即轉身出門,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月掛梢頭,酒席未散。  付景軒從雲鶴樓出來,站在正陽大街上,往南邊看了看。  此時不算太晚,街上還有不少行人,還未收攤的小商小販趁著近日外來客多,使勁地吆喝叫賣,能多掙一文便是一文。  繪著“事事如意”的吉祥燈籠,掛在一輛雙輪的平板車上。車上蒙了一塊粗布,布麵上陳列著各式各樣廉價的翡翠以及劣質的白玉,玉質底子不好,玉麵上鏤刻的玉雕卻十分精美。  付景軒走過去,隨手拿起一塊巴掌大的圓玉放在手中,玉上兩隻雀鳥啾啾鳴叫,一隻落在岩石上,一隻站在樹枝頭。  擺攤的商販是一位上了年歲的老者,見付景軒過來熱情地招呼道:“公子拿的這塊白石玉叫“白頭問春”,您若買了,可自己收著,也可送給心儀的姑娘小姐,問問她心意如何。”  付景軒對著老者說:“多年未見,老先生還是這幾句說詞。”  老人家驀地一愣,盯著付景軒端詳許久,抬手比了比身高,又搖了搖腦袋。付景軒忍不住一笑,取下腰間佩掛的半塊白玉遞給他看。  老人家一驚:“是你們......誒?今日怎麽隻有這位公子一個人來了?”  付景軒笑道:“他有些事情,在家中休息。”  “哦!”老人家了然,抬手撫摸著玉佩,愛惜道:“沒想到這麽一塊廉價的白玉石竟然被公子養的這麽好,不知那位公子的那一半,可還在呀?”  付景軒說:“還在。”  老人家笑著把玉石還了回去,“在就好,當年你們兩人可是難壞了老夫的這雙糙手,原本以為來了樁好生意,結果耽擱了小半個月,才把玉石遞給你們。”  老人家還能記得付景軒,全因他腰上的那塊玉佩就是在這裏買的。  當年他和方澤生一起上街,遇到這個攤子便停下來看了看,玉石大大小小種類繁多,兩人挑了許久也沒挑出一塊合心意的。見他們要走,老人家便把剛雕好的一塊圓玉取了出來,告訴他們這玉寓意“白頭偕老”可送給心儀的姑娘小姐。方澤生本不想買,聽到這話立刻掏出了錢袋。付景軒本不想要,見方澤生掏了錢袋,便暗自嘀咕他心中有人?於是也拿出了銀子。  兩人為了一塊廉價的玉石在攤子前僵持了許久,一個說要買來送給心儀的對象,一個說要留給未來的妻子,兩廂越說越氣,越說越不相讓。  老人家笑著回憶:“當時我瞧著你們都快打起來,各個嘟著小臉,可是氣煞了。”  付景軒也跟著笑道:“還是多虧了您,把這玉切開了。”  老人家彎著眼睛,“確是費了好一番的工夫。隻是這玉本就寓意花好月圓,白頭到老,切成了兩塊,到底還是沒送出手吧?”  付景軒將取下來的玉佩掛回了身上,摸著柔軟的紅穗子,看著方宅的方向,“送出去了。”  “我的那塊,應該藏在他那兒。”第24章   品茗大會進行的如火如荼。  臨近尾聲,散戶的茶葉品級都定了下來。宋大人閑逛了幾天,終於等來了作評的機會,今日一早,便在幾位茶行主事的陪同下,登上了聿茗山的山頂。  山頂的八角亭外已經列好了各種器具,一排排紫檀木桌上放著各色茶盞、湯瓶、羅巾、竹則,煮茶的茶鐺自不可少,聿茗山水一人一方,用圓狀的桶蓋封好,以防浮物飛入水中壞了水質。水方旁邊還有一個竹編的小筐,筐裏放著幾塊專門用來煮茶的細碳,散著淡淡的果木清香。  用碳講究,煮茶用的水也極為講究,水不可燒的太緩,也不能燒的太急,三沸即可。初沸,微微有聲;二沸,至煮水的壁邊緣如泉水連珠;三沸,至中山水翻滾,算是燒到正好。  此時若搶先一步入瓢取水,水便嫩了,若遲了幾分,水便老了。  每家每戶的茶葉不同,煮水時的沸點也不盡相同,比如林家的“錦團新雪”就不可用過燙的水點,若是燙水一點,煎好的一片片嫩芽直接被燙死,泡出來的茶湯味苦色黃,屬下品茶的味道。  “錦團新雪”和“瑞草雕蓮”都是取新芽製餅,在點茶的技法上麵,也略有相同。  今次的比試,便是把這兩家放在了一起,若是方家這邊點不出白湯,亦或是點不出清白色的茶湯來,就要讓出四大家的位置,由林家接替,再由林家與其他入圍的三家對決高低,取一首位,掌管茶商會的事宜。  其他三家的輸贏沒有太大的懸念,胡家如今的當家雖然被家事絆住了腳步,卻也在昨天晚上趕到了雲鶴樓。若說胡雲杉的點茶技法不如他爹,那這位大當家的技法卻是真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隻是名字也是顆樹,叫胡若鬆。  “我始終不懂,你父親為何這麽執著於樹?你的名字還算正常,你二弟那胡似柏,是不是過於草率了?”  山頂上,比試的時辰還未到,宋大人與王秀禾等人坐在亭子裏喝茶,付景軒站在涼亭後麵的石坡上,與胡家的新任家主敘舊聊天。  他們同屬一個輩分,小時候全都見過,付二爺那時候性子活潑,又愛挑破搗蛋,經常招得付尚毅漫山遍野地訓他,惹來一群同齡人的目光。胡若鬆是個奇葩,從小乖順沒挨過罵,便十分羨慕他,願意與他結交,隻是隨著年紀漸漸增長,各自都有了事情要忙,便少了碰麵的機會。  “二弟至今還因為這名字難過不已,父親走時,他差點就跟著去。”胡若鬆一身玄青色的圓領長衫,負手而立,站在付景軒身邊,“聽說,你是代替妹妹嫁給了方澤生?”  付景軒點了點頭。  胡若鬆笑道:“是歪打正著?還是蓄謀已久?”  付景軒瞥了他一眼,“胡當家可不要信口雌黃,一個男人代替妹妹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又怎能是歪打正著呢?”  “哈哈哈哈!”胡若鬆朗聲大笑,抬手虛點了點付景軒,“我就知道,你怎可能讓方澤生娶了旁人?即便是你親妹妹,也不行。”  笑完,又長歎了一口氣,問道:“他如今怎樣了?”  付景軒看著山中遠景,滿目的鬱鬱雲煙,“不好。前幾日才生了病,這幾日似是醒來了。”  方澤生的消息是翠兒帶來的,雖說王秀禾不理不問,卻架不住付尚毅時常問起,無奈之下,隻得讓翠兒回去瞧瞧,帶聲好話讓旁人安心。付景軒信不過她,自然不會聽她一麵之詞,趁著夜裏讓三寶回去了一趟,收買了看門的周齊,才確信方澤生已經醒了,隻是胃口不好,不怎麽吃喝。  周齊便是那個才來方家不久的家丁,雖說是王秀禾的人招來的,心地卻還算善良。  三寶並沒怎麽收買他,不過是給了他一點銀子,還讓他推脫了半晌退了回來,最後沒轍,三寶隻得硬塞了他幾塊糖糕,才把消息問了出來,順帶讓他幫忙轉交一點東西。  內宅的看守沒有減少,翠兒得了上次的教訓,不敢再隨便做主,調派王秀禾安排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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