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落不掉  燕鳶強硬地將勺子往玄龍口中塞,玄龍閉著唇不肯張口,溫熱的粥從嘴角淌到臉頰,弄髒了枕頭。他偏過頭躲,抬起帶著鐐銬的手去擋燕鳶的手,一動鎖鏈就嘩啦啦的響。  沉重的鎖鏈撞到燕鳶左手中的玉碗,碗傾倒下去,粥盡數扣在燕鳶龍袍上。  燕鳶麵色陰沉,揚起手要打他,然而那手停在空中遲遲沒落下。  昏迷近二十日,玄龍瘦得幾乎脫了相,本就削瘦的輪廓愈發線條分明,麵上好像凝了層白霜,若合了眼,竟是同死人沒什麽區別。  他知道燕鳶要打他,也是不躲的,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了。  燕鳶咬牙將手收回來,黑著臉站起身,將玉碗遞給小氈子的同時,接過小氈子遞來的手帕,擦掉衣袍上的髒汙。  不多時宮人就新送了一碗粥過來,燕鳶想哄哄他,可想到玄龍與人私奔那事兒,話到嘴邊就成了帶刺的。  “你是想餓死自己還是餓死腹中的雜種?”  玄龍閉著眼睛,像是又要睡了。  燕鳶在床沿坐下,野蠻地掰過玄龍的臉,玄龍睜開眼睛,冰綠的眸中沒什麽焦距,燕鳶見他聽不進人話,那粥最後是生生灌下去的。  玄龍嗆了好幾回,咳出不少血,弄髒了條雪白的帕子。燕鳶輕柔地擦拭著玄龍嘴角,想起他的病,眼底血紅。  “與我在一起,便積鬱成疾了?”  “那日 你若與燕禍珩走成了,是不是就開開心心地與他過了?”  那日與燕禍珩走成了,玄龍興許還有活路,如今,再沒有了,他知曉被抓回來,便是死路一條,若不是因腹中有孩子,半分屈辱,他都不想再受了。  死亡對於一個道行盡失的妖,亦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不需要什麽武器,靈魂自燃,便能讓自己徹底消失在世界上,灰飛煙滅。  他不是故意餓著腹中孩子,而是不喜歡燕鳶遞過來的食物,不喜歡燕鳶待他虛情假意,不喜歡與燕鳶兩麵相對。  曾因愛上對方連帶著冰冷的世道一同愛了,如今再無期待,張眼望去,四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毫無光亮。  玄龍嘴角被帕子搓得通紅,燕鳶還在擦:“你就那麽想擺脫我……”  “我告訴你……不可能,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  玄龍不太感覺到痛,燕鳶的聲音忽遠忽近,他多少聽到了些。  這輩子太長了,他已活了太久,再走不動了。  燕鳶走的時候,玄龍身上的噬魂之痛發作了,他將自己蜷縮起來,側身時一邊的鎖鏈會壓到身體,沉甸甸的,身體就顯得很輕,不受控製的痙攣帶動身上的鎖鏈哐啷作響,指尖深深陷入被褥,用力到指縫中滲出血來。  恍惚間好像看到槲樂在床邊哭,他伸出手去,笨拙地告訴對方,自己不疼的,莫要哭。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碰不到對方,固執地直起身探過手,終於碰到槲樂的麵容時,對方毫無預兆的消失了。  “槲樂……”  玄龍怔愣許久,從令理智幾乎毀滅的病痛中找回一點現實。  槲樂早就不在了。  是幻覺罷了……  ……  鸞鳳殿。  寧枝玉端坐桌邊,手置於桌上,白皙的手腕上鋪了塊黑帕,宗畫立於他身側,正躬身替他診脈。  須臾,宗畫收回手,後退小步,垂目作揖道。  “皇後娘娘,您腹中雙生子……胎息穩健。”  燭火映得寧枝玉麵色慘白,他一襲寬鬆白袍,腰帶未束,喃喃道。  “為何會如此……我服了那麽多落胎藥,怎會落不掉,是不是你開錯藥了。”  “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從醫數載,怎可能連落胎藥都開錯。”  “興許……是您腹中龍子有仙人庇護,注定不該殞命。”  什麽仙人庇護,分明是邪惡的魔,寧枝玉右手撫上衣袍下微隆的小腹,緩緩收緊。他不過有孕一月,這孽障竟已顯懷了。  “你可還有其餘的,再烈性些的藥。”  宗畫:“有的……隻是皇後娘娘身子孱弱,怕是承受不住。”  寧枝玉:“開藥方。”  宗畫:“皇後娘娘……”  寧枝玉眼角泛紅,並未看他,不知神歸何處。  宗畫對於這樣的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皇宮中有些奇新密事實屬正常,他有需要保護的人,便得管住嘴,做份內事。  太醫離去之後,寧枝玉起身在床上躺下,麵朝裏,未蓋被褥。魔尊從他體內化出實形,安靜地落在他身後。  “沒用的。”  “魔族子嗣,凡間的落胎藥,是落不掉的。”  寧枝玉身形不穩地撐著床坐起來,抓住魔尊的戰袍領口:“那你告訴我……如何才能落掉。”  這是頭一回寧枝玉主動靠近他,魔尊血紅的瞳孔盯著對方消瘦的麵容,啞聲問:“你就這麽討厭他們。”  自是討厭,除去討厭,還有驚恐。一個普通的人族一覺醒來發覺自己懷了魔的孩子,怎可能不害怕。他更怕的是當燕鳶知曉這件事後,會用多麽失望的眼神看著他。  寧枝玉顫聲說:“我是人,你是魔,我與你,如何能有子嗣。”  “我是燕鳶的皇後,我愛他……”  “若留著孩子,我該如何麵對他……求求你,幫幫我,好不好?……”  魔尊被他晃得高大的身形微顫,拂掉寧枝玉的手,側過身去:“本尊如今沒有實體,無法離開你超過兩尺,幫不了你。”  “魔族子嗣,需得服魔落草來墜,那東西唯有魔族有。”  “你即便服了,以凡人之身,死的不僅是你腹中孩子……還有你。”  寧枝玉笑了笑,眼中濕潤:“說來說去……皆是敷衍。”  “你不就是想我為你生孩子麽?……”  魔尊背對他:“本尊不屑說謊。”  寧枝玉嘶啞道:“我告訴你……我死,都不會生下你的孩子。”  小半時辰後,宮人將新開的落胎藥熬好送了過來,光聞著味道便比之前喝得要更苦,更濃烈,寧枝玉眉頭都未皺一下,盡數灌了下去。  他靜靜等著想象中的劇痛來臨,然而腹中毫無反應,寧枝玉靠在床頭,手掌貼上腹部,將手用力壓下去。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般對我,為什麽……”  沒想到的是,這動作竟真的有用,腹中尖銳得痛起來,寧枝玉怔愣之後,愈發用力地去擠壓腹部,感到腿間湧出些血,他痛得唇色慘白,心中卻是快意非常。  魔尊幻出身形,拉住他手腕製止他:“你不準如此……”  寧枝玉猛得揮開他手:“別碰我!”  “滾開。”  “我不想看見你,魔鬼……你毀掉了我的人生。”  “是你毀掉我的人生……”  寧枝玉好似瘋了一般,忽然哭了起來,用盡全力拚命去擠壓腹部,然而除去最開始流了點血之外,便再沒動靜了。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魔尊見他慌張又茫然的模樣,低聲道:“你腹中胎兒繼承了我生前的魔力,在母胎中尚且會自保,普通人,是傷不了他們的,包括你。”  寧枝玉喃喃道:“邪魔……果真是邪魔。”  “人有好壞,魔亦然,若他們出生,你好好教他們,未必就會選擇惡。”魔尊黯然道。  寧枝玉驀得回頭:“你休想。”  從前溫柔如水、軟弱膽小的人,竟會露出這般冷硬的一麵,寧枝玉待皇宮中的奴才恐怕都比對他更和顏悅色。  魔尊心中知曉自己對這人族是不同的,可身為魔尊的心氣在,容不得他時時處於下風。  “待本尊重振魔族,有的是魔姬願意為本尊繁衍子嗣,你以為本尊真稀罕你。”  “不過是想待你腹中孩子出生,吞了他們來增強魔力罷了。”  冷笑著丟下兩句話,魔尊消失在空氣中。  寧枝玉獨自折騰了許久,確定這般的確無法落掉孩子後,終於死心,疲憊地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待他睡熟之後,床邊出現個身著黑紅戰袍的人,魔尊悄然坐下,大掌緩緩探上寧枝玉微隆的腹部,紅色的瞳仁中出現收斂的欣喜與激動,然而很快,那些情緒就都消失了,被晦暗所取代。  人妖殊途,人魔殊途,寧枝玉厭惡他,厭惡他們的孩子,才是正常的反應。從前他摹叁哪裏會在意一個渺小的人族對自己的看法,可他如今就是控製不住地在意。  沉睡萬年,當他的魂識從寧枝玉身體中醒來那刻,他便與他注定無法分離,那日開始,他每日看著寧枝玉如何生活,如何與心上人相處,如何快樂、傷心、難過。  起初他看到寧枝玉為燕鳶傷心難過,覺得這真是個愚蠢的人族,哪裏有人會離開誰就活不了的,為了對方食不下咽,寢不安席,完全被牽著鼻子走,簡直好笑。  直到某一日,他忽然開始在意起寧枝玉的所作所為,在意他與燕鳶之間的一切,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大抵是他們有了魚水之歡那日過後,又或是更早,在見到寧枝玉暗自傷神落淚的時候,覺得這個人族竟有幾分順眼。第九十三章 除非能得龍心  魔族子嗣滿六月便能出生,因此有孕一月就略微顯懷了,抬手貼上去的時候,掌下的觸感是柔軟而溫熱的。  從前摹叁對那些吵鬧的孩童很是討厭,如今換成是自己的子嗣,便不是那般了,興許是因為親人皆已不在,所以對這世上與自己有血緣羈絆的孩兒無比期待。  可惜……  夜半三更,魔尊坐於床側,望著床上的人久久不動,眼底的複雜溢於言表。良久,他探身拉過內側的被褥,輕輕蓋在寧枝玉身上。  清早,殿外落了雨,串成水珠由殿簷落下,寧枝玉悠悠轉醒之際,便聽腦中那聲音道。  “你想把孩子落掉,唯有一個辦法。”  “待本尊肉體重塑,可用靈力將孩子碾碎,再排出體外。”  “如今我雖能暫時離開你體內,但使不出靈力。”  魔尊聲線中透著沙啞和疲憊,像是一夜未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縛龍為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舒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舒仔並收藏縛龍為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