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一人站著。  劍是好劍,任何血腥都沾不得,順著劍尖滴落在地上。  他迷惑地看著站在台階下的男人,聽到了牆角隱約的啜泣。  他和男人同時湧起一個念頭,“找到了。”看不清模樣的男人踩出一個個血腳印。  “不不不,殿下,殿下,求您饒了我,您醒醒吧——”尖銳到發狂的聲音刺得男人更頭疼欲裂,他毫不猶豫地割下噪音的來源。  整個宮殿都彌漫著一股殘忍的血腥味。  幾乎欲嘔。  驀然,那男人背過身來,一雙瘋狂戾目對上莫驚春,熟悉到令人發狂!  莫驚春一下子驚醒,渾身大汗。  那分明是太子!  他大汗淋漓,背後出了一身汗,又濕又冷。裏衣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肩頭脖頸處的傷勢也隱隱刺痛,他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處沒上藥。  莫驚春換過衣物,再給傷口上了藥。  直到這時候,他才看到這處的咬痕極深,當真下了死力氣。  上藥的動作一頓,握著藥瓶的胳膊搭在膝蓋上。莫驚春抿唇,雖然可以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睡前確實在思慮此事,可難不成……  他背過手去摸了摸尾巴。  太子真的在這期間舒緩了瘋勁?  他神色古怪起來,那兔尾,豈不是太子的藥?  …  “藥呢?”  太子的聲音很冷,伺候的宮人忙不迭彎腰,“老太醫說是要放涼三分才可吃下。”長樂宮的藥味異常濃鬱,時常讓人以為連骨髓都泡在了藥湯裏。  “咳咳咳……”  半躺在龍床上的帝王一咳嗽,就是半點都止不住,原還在說話的太子下一刻就出現在了永寧帝身邊,麵無表情地給他拍背。  永寧帝臉色蒼白,神色卻是溫和,“……太子,還在生我的氣嗎?”公冶啟不答,隻是在看他不咳嗽後就退到一邊,立在角落的陰影裏。  永寧帝挑眉,“讓人都下去。”  陛下說話有氣無力,卻無人不敢應,正殿內的宮人立刻撤離。  “太子,過來。”  永寧帝讓開些,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等了許久,才等來太子不情不願挪過來的身影。分明麵無表情,卻憑空讓他看出幾分鬱悶不滿,這讓皇帝不由得低低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喉間又有血腥味,永寧帝麵上不顯,悄悄咽下。  “夏澤到現在都沒能起來,你這性子可得磨磨。”永寧帝歎息了聲,“下午,我讓朝臣都入宮來。”  公冶啟:“你都做足了準備,又問我作甚?”  永寧帝:“啟兒。”  他歎息著搖頭,“我這身體一貫如是,本想著前頭幾個皇子多少是康健的,沒想到落到你身上,卻又如我一般。”  永寧帝的聲音不緊不慢,仿佛預見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許伯衡還算可信,但是麗嬪……朝中上下,柳何芳,薛成這兩個可以倚仗卻不能過分使用,黃正合待他年紀到了,讓他歸鄉罷了。還有內閣中……”  他將朝中重臣分析了一遍,最後落在莫家上。  “朝中除了莫家,倒還有幾位在外的將軍。眼下也坐鎮在邊處,但莫家是底子最幹淨的。”永寧帝道,當年莫大將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沒想到父子皆虎將。  公冶啟皺眉,“召那幾個王爺入宮作甚?”  永寧帝拍了拍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說道:“這還看不出來嗎?眼下進朝的王爺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就算有心皇位也無力。他們封地內都有我的人手,一旦京城出事他們家人一脈也逃不過,這點他們比我更清楚。”  “說不得老驥伏櫪,在此一搏呢?”  永寧帝掀開眼皮,寒芒一閃,“正好讓他們有來無回,收一收封地,刮一波錢財,國庫難撐呀。”他笑了笑。  永寧帝和太子談到了午後,諸位王爺和朝中重臣都紛紛被召進宮內,皇帝躺在床上吩咐了他的主意,在他去後,皇位傳給太子。  即便東宮乃正統,親自得了皇帝這麽一句,才是真正穩妥。  不管心中可有別的念頭想法,此刻前排幾位王爺老臣倒也忍不住滴下幾滴淚來,永寧帝是個好皇帝,手段溫和有道,行事圓滑有度,張放自如。君臣相宜這些年,多少是有些感傷的。  直到暮後,長樂宮才靜了下來。  永寧帝這精力似乎強撐到此時就泄了氣,待晚間便再度昏迷。  莫驚春自知道朝中王爺與老臣入宮後,便多少猜到皇帝已經拿了主意。不管永寧帝是用怎樣的毅力清醒過來,他這一醒,對東宮無疑是最有利的。  他走在宮道內,難得今日停了雨,隻有道邊還殘著些水痕。  今日,太子怕是沒空來勸學殿。  莫驚春深呼一口氣,莫名有些不安。  待他被引到勸學殿時,剛在門外,就看到裏麵熟悉的身影。  莫驚春下意識顫了下身子,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殿下今日卻是早了些。”  公冶啟長身而立,俊美非凡。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風姿神貌,如珠玉在側。  他背過身來,似笑非笑,“孤倒是覺得,夫子不太歡迎。”  莫驚春立在門邊,心下歎氣,“殿下,臣愛顏麵,更遵禮數,您一而再,再而三……那般行事,臣心中鬱鬱豈非正常?”  別的且先不說,太子這剝衣摸兔的行為實在太過自然。  公冶啟挑眉,像是沒想到莫驚春居然會這般誠實,心念一動,思及己身曾言道的話語,“夫子這是打算對孤誠懇相待了?”  莫驚春肅然,“臣一貫對太子誠懇。”  公冶啟眼神擦過莫驚春肅穆的眉眼,他這話倒是不錯,一直以來,莫驚春在太傅裏頭都是如此,雖然沉默寡言並不多話,但被問及卻也不會隱藏不答。  “夫子,坐下說話罷。”  東宮主動開口,莫驚春自然不會去觸黴頭,兩人相對著坐下,太子麵上才慢慢浮現焦躁。  莫驚春現今入內,隻是應了皇帝那句一切如常的詔令,東宮之所以在此,也是為了順應永寧帝,也沒哪個是真的為了教學讀書而來。  莫驚春謹慎,看太子沉悶,自不會在這時候去說些什麽忠言逆耳的話。  “……若孤說,每每與夫子相交,遇那新奇之事,心中抑鬱便解,夫子會信上多少?”公冶啟屈指敲在桌上,不緊不慢的一個個脆響,讓莫驚春頭皮發麻。  莫驚春:“殿下隻是對那些稀奇事感到好奇。”  公冶啟斜睨他一眼,淡笑著說道:“夫子看來對自己沒什麽期待。”  莫驚春感覺他們現在的對話太過普通尋常,以至於不該是他和太子之間會有的交談,隻是太子還在問,他便需要答。  “臣在勸學殿兩年有餘,與殿下一直合不來。臣自知枯燥無味,若非……也不會引起殿下注意。殿下至今都不曾發罪臣,也不曾向旁人告知,臣下已經感激不盡。”  他苦澀地說道。  這正是莫驚春同樣無法憎惡太子的緣由。  莫驚春自然可以將一切全部都賴給太子,畢竟那精怪是為他而來,懲罰也是為他而來。可是莫驚春到底不是這般人,精怪所謂的外力都與太子無關,他並不清楚,便也沒有所謂對錯。  而在洞察了莫驚春的隱秘後,太子最初除了好奇的舉動,並無過分緊逼,也從未向旁人尤其是陛下談及此事。  隻是到了最近兩次……莫驚春的臉色不由得一白。  公冶啟不以為意,隨性地說道:“天下第二個長著兔尾的人或許難尋,但是再找一個有趣的人還難嗎?”  莫驚春一頓,隻見太子帶出一個肆意任性的笑容。  “孤看中的隻是你。”  摒去夫子的代稱,獨獨一個“你”字。  莫驚春驀然心口狂跳。  …  太子這半日的心情還算不錯,雖然也有些壓抑,但還算理智,甚至還讀了點書。隻是午間,在莫驚春與太子一同吃午膳的時候,仿佛昨日再現,劉昊臉色蒼白地出現在門外,“殿下,陛下召您過去。”  時隔數日,與先前的狂喜不同,劉昊此刻的蒼白尤為突兀。  太子和莫驚春都是敏銳之人,心下登時泛起不祥的征兆。太子三兩步跨出門去,立在門口回望,“夫子,你也去。”  他語氣之果斷,就連莫驚春都來不及細思,便立刻跳起來跟在東宮一行人的身後。  沒有先前危險精銳的侍衛跟從,跟在太子身旁的都是以往東宮的侍從,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從前,太子之前的欲狂瘋癲是在夢裏。但是此刻一步步趕往長樂宮的驚慌,卻是難以消弭。  劉昊向來穩重,最近兩次失態,都是在勸學殿。  而每一次,都與永寧帝醒來有關。  隻是上一次是好消息,這一次……  長樂宮的宮人進進出出,太醫們在偏殿聚著如喪考妣。再多的湯藥灌下去都無濟於事,皇帝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再多的拖延也是痛苦。  他們今日一直在商議,直到午時,他們絕望地發現即便再拖,也隻能再拖上幾日的時候,一直安靜不說話的老太醫拍板下了決斷。  施針。  老太醫不是太醫,他是禦醫。  隻是永寧帝喜歡這麽叫他,宮內上下,也便稱他為老太醫。  老太醫的醫術是太醫院的頂尖,他說施針,那便是施針。  “可這一針下去,陛下雖然會醒,卻也……”  有機靈的太醫心下惶然。  老太醫麵沉如水,親自入殿施針。  他自是知曉其中的危險,隻不過帝王早早就將這事囑咐於他,“到了回天乏術之時,再替寡人爭得片刻清明罷。”  等永寧帝看到老太醫滿頭大汗立在床邊收針的時候,他便知道時辰到了。  他動了動,居然還有力氣自己坐起來。  渾身上下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舒適有力,在宮人端來湯粥時,他還吃下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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