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澤一直安穩的心悚然一跳。 “喏!” … 莫驚春驀然驚醒,又是一日清晨。 距離回程還有幾日,外頭又是一副新天地。 據說太子和四皇子起了衝突,東宮將四皇子奚落了一頓;大皇子在狩獵時驚了馬,被路過的太子薅了起來;七皇子頻頻去探望三皇子,五皇子不知為何甚少出帳,二皇子在昨日被永寧帝訓斥,再有某某大臣與某某大臣連著數日吃肉便秘,並有哪幾位頻去求見太醫雲雲……墨痕每日帶回來的消息實在是多。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發覺這個在院裏甚愛閑聊八卦的隨從在探聽這一途上還真是有天賦,跟在他身邊乃是屈才,若是放到戰場上,怕不是個精良的斥候? 不過墨痕一聽莫驚春那意思直接就軟了腿跪下去,莫驚春也沒再提嚇唬他。 端是聽著墨痕帶回來的消息,足以看得出那些皇子明裏暗地的浪湧。 他取了鮮嫩菜葉投喂雪兔,道他受傷,或許是件好事。 墨痕正在給他額頭的傷勢換藥,聞言不由得說道:“您這說得是什麽話?這額頭的傷要是再偏一些,您或許要沒命了!”身上其他的擦傷雖然也多,卻也抵不過這腦袋上的凶險,墨痕心裏糾得慌。 莫驚春:“你整日聽著那些消息,怎麽就沒進去心裏呢?”他無奈。 墨痕撇撇嘴,“郎君就莫要看高我了,這些隨便聽聽還能往回帶,頂多算是我耳明目聰。可要我說個五六三四,且饒了我吧。” 莫驚春淡淡地說道:“這一回春狩,就是來攪混水的。你外出行走的時候低調些莫要惹事,平安順遂回去便好。”不過這也是他的期許罷了,他和太子鬧出來的事,怕是惹了不少人眼。 墨痕記住,瞧著莫驚春額頭的傷勢高興了些,“早些愈合就好。” 莫驚春微微一笑,他將救命恩兔待的籠子打掃幹淨,身後墨痕探頭探腦地說話。 “郎君待這兔子真好,要帶回去養嗎?” “帶回去罷,讓沅澤養著。” “如此甚好,小郎君可喜歡這些小動物。” 莫沅澤那院子時不時就會偷摸摸收留一些受傷的鳥獸,然後等養好了再偷偷放走。他那小侄子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是闔府的人都哄著他,任著他罷了。 待墨痕帶著水盆出去後,莫驚春方才收斂神色,慢吞吞在帳內踱步。 春狩隻剩下數日,他心裏卻莫名提心,仿佛有哪處繃著弦。 不過思來想去,便是真的有些什麽,如今也是莫驚春這層次夠不著的事情,他抿唇思索了片刻,回到案前俯首,提筆勾勒。 片刻後,他停下動作,看著自己在紙上描出來的人像,片刻後搖了搖頭。 他將筆尖蘸飽了墨,又在邊上濃墨重彩塗出了猛獸。 夢中畫像。 近幾日,莫驚春偶爾會午夜夢回。 這便是其中一幅。 如說回憶,起初隻有五分可能,夢裏醒來,再看這潦草畫像,卻有了八分把握。 莫驚春低低歎了口氣。 孽緣。 “夫子整日歎息,莫不是將福氣都給歎走了?”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莫驚春一僵,他慢吞吞抬頭,但見公冶啟一身黑袍加身,好一俊美後生,笑吟吟看來的模樣,與其後站在劉昊身邊敢怒不敢言的墨痕形成鮮明反差。 莫驚春雖被嚇到,卻也驀升起一種習以為常的荒謬感。 太子如入無人之境,也不是第一回 。 劉昊衝著莫驚春笑了笑,就欠身將墨痕給拖了出去。 莫驚春挑眉:“殿下還是待臣這小廝好些吧,臣出來也就這帶了這麽一個。” 公冶啟踱步過來,腰間佩飾晃也不晃,他本就姿容秀美,通身氣派更顯器宇軒昂。他微微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軒軒若朝霞舉。 偉美有儀容。 即便是對太子心有芥蒂的莫驚春,也不得不承認公冶啟的好相貌。 不僅好,更有威嚴在身。 莫驚春被他如鷹目的視線盯上,隻覺犀利不已。 他先前已經讓太子看見他在作畫,也懶得掩飾。心裏道還想著這是第幾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將還未塗抹完的地方細細描繪,太子居然也就站在邊上那麽看了下去。 等到莫驚春草草添完,又是兩刻鍾過去。 公冶啟冷不丁開口,“這是夫子所記得的嗎?” 莫驚春一頓,什麽叫他“記得”的嗎? 難道,太子是不記得的嗎? “隻是些舊年舊夢,突然想起,便畫了下來。臣的畫技遠比不上顧大儒,著實獻醜。” 公冶啟:“夫子要是與顧大儒一個脾性,那孤豈不是得麵對兩位顧大儒,如此想來,即便是孤,怕也是消受不住。” 他能調笑顧柳芳,莫驚春在這頭隻能做不知。 畢竟顧柳芳雖然刻板了些,但是他的才學是許多人比不得的,且他桃李滿朝,即便不為官,在朝野也是聞名遐邇的大儒。 “當初夫子殺了那隻猛獸,是否也如前日那般,英勇無畏?”公冶啟狀似好奇,又往莫驚春邊上走了幾步,幾乎要與他並肩,一起看向這幅畫作。 莫驚春抿唇,卻是避無可避,隻能站直了說話。 “殿下謬讚,凶獸傷人無狀,臣隻是勉力一試。” 公冶啟笑,“若是受傷,又或是更嚴重呢?” 莫驚春頓了頓,“臣父既為我朝大將,臣兄也在外殺敵,臣軀雖不堪,卻也不能坐視不管。若臣死一人,活百人,便該如此。”他並非大而無物,隻是徐徐道來,語氣平和,就像是他說的話,便是肺腑。 公冶啟難得沉默地看著他。 莫驚春此人,實在是太過無趣,若非意外,公冶啟此生怕是很難會注意到這麽一個乏味無聊的人。他內斂,沉默,寡言,就跟暗處生長的樹木,看著枝繁葉茂,卻也再無其他可以稱道的地方。 若非意外…… 公冶啟早就清楚莫驚春身上那古怪的症狀已然消失,畢竟那一直隨身飄來,幾乎濃烈到無法阻遏的奶香味早就不再。 可是這把燃起來的興味,卻沒有消失的時候。 他轉頭看著那幅勉強完成的畫作,與劉昊當日在東宮所言一一對上,眼眸泛起一閃而過的戾氣,旋即消失不再。 哢嚓哢擦—— 寂靜到幾乎無聲的時候,這小小的咀嚼聲都異常清晰。 公冶啟和莫驚春近乎同時望去,隻見一個編織得有些精美的籠子裏,一團雪白正在旁若無人地啃著菜葉,粉嫩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地吃著,一團毛絨絨的兔尾正縮在屁股後麵,瞧著異常短小。 一隻手戳了戳,然後肆無忌憚地揉捏了幾下。 雪兔嚇到了,雪兔生氣了,雪兔一回頭,雪兔嘎嘣又僵住裝死。 它莫名畏懼這個陌生男人。 而莫驚春…… 莫驚春看著公冶啟那揉捏的粗暴,一時間沉默下來,總覺得自己那團兔尾也在瑟瑟發抖。 公冶啟若有所思,這手感…… 不對。第十六章 公冶啟還記得那日的觸感。 那團雪白毛絨絨,緊張瑟縮著,蓬鬆的毛發比起現下,可是細柔得多。指尖深陷進去,掐住尾巴尖,就像是驚動了什麽怯生生的動物,嚇得要往回縮。 輕快敏捷,幾乎順從著任由那觸感消失,讓回神的公冶啟有些後悔。 甚至有那麽一瞬,他是真的想掀開衣裳看看—— 哪怕下一瞬鑽出來的,是這麽一隻蠢兔子。 雪兔完全不知自己被冠上了蠢笨的名頭,它隻是可憐兮兮又異常無辜地將身子蜷縮起來,尾巴想要挪開,卻挪不走。 莫驚春忍不住歎息,他在太子殿下麵前總是歎氣。 “殿下無事,就來折騰臣這可憐的兔子嗎?” 他走到籠子前將雪兔從太子手裏解救出來,僥幸逃脫的兔子麵對大開的籠門壓根不敢逃竄,直接躲在了深處,將屁股藏在裏麵。 太子笑了。 “孤自然是來探望夫子的。” 他的眼神從莫驚春額頭刺眼的白擦過。 莫驚春:“臣的傷勢已無大礙,隻要好生靜養,總會慢慢恢複。” 公冶啟重回到桌前,捉著那張潦草的畫作看了半晌,不緊不慢地說道:“夫子既看過孤小時候的無狀醜態,何必麵對孤時總是那般怯弱?那並非夫子秉性,卻也不是偽裝。” 莫驚春語塞,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太子會這麽直接。 他看著公冶啟手裏的畫,“……殿下,您的性情散漫如此,隨性如此,又實在太過聰慧,臣總得慎而又慎。有些時候,臣會以為,欺瞞在殿下麵前是無用的,可人與人相交相識,君與臣相對,臣自然需留些敬畏與恐懼。” “恐懼?”公冶啟挑眉。 莫驚春鎮定地說道:“是恐懼。正如臣所說,殿下有散漫與隨性的自由,您可以直入莫府,為您的興味好奇探訪個究竟,臣卻無法有任何反抗,這便是恐懼。” 太子的無狀,可並不在於他所言之年幼,而在當下。 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太子? 公冶啟沉默,乜了一眼莫驚春。 那一眼無趣無味,莫驚春沒琢磨透。 難道太子殿下生氣了? 不過他生氣,也是應當的。 莫驚春坦然地接受會有的一切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