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一樂,說:“誰說不是呢。”屋外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回首便瞧見三輛馬車從脂粉鋪前經過,小廝一努嘴,說:“這就是任府的馬車,排場可大了,殺了人不僅不用償命,還能逍遙快活。”蘇枕寄將用綢緞包裹起來的幾盒香粉抱在手裏,快步跳出了門外,目光追隨著慢悠悠遠去的幾駕車馬,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和蘇和婉約定的時辰快到了,蘇枕寄便沒有多耽擱,身輕步快地往悅來客棧趕去了。今天蘇和婉看起來心情不錯,接了香粉聞了聞,誇他說:“好些年沒用過你買的香粉了,鼻子還算靈,買的也不差。”蘇枕寄就笑,說:“婉姨,你不生我的氣了?”蘇和婉瞥他一眼:“我要是真跟你生氣,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她說著話頭一轉,問道:“昨天見到的,是柳家的小公子?”蘇枕寄點點頭,說:“你認出來了?”蘇和婉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是說:“我還以為你這些天去哪裏廝混了,原來是尋你的青梅竹馬去了。”蘇枕寄很多年沒有被她這麽調笑過,一時有些尷尬,說:“我們……隻是碰巧。”“管你們碰巧的還是有心的,”蘇和婉揶揄一笑,說道,“我也是管不了你了。但是想來柳公子這些年應當是品性未變,倒也無妨。”蘇枕寄有些無地自容,畢竟當年的確隻是賞花看月,如今卻是真的不清不白了,他便沒有底氣爭辯了,一言不發地垂著頭陪坐。“你不是想知道你娘親是怎麽中的毒嗎?”蘇和婉卻將話題一轉,說道,“故事我可以講給你聽,但是解毒的功法,我卻是沒有的。”第七十章 轉機在蘇和婉平靜的描述中,蘇枕寄仿佛看見一個模糊的黑色鬼影,年輕的赤毒花被裹挾著、推攘著向前走。初出茅廬便以一手輕盈詭譎的暗器功夫而聞名於江湖的赤毒花,她的名聲大噪卻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功夫,還因為她殺了一個人。十幾年前的江湖還不像現在這般死寂,那時的穆旭堯還不是盟主。赤毒花那時才十六歲,竟然殺死了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文道子。“江湖傳聞總喜歡添油加醋,”說到這裏,蘇和婉補充道,“文道子的鐵蓮子不敢說天下第一,也算是暗器第一,怎麽能輕易被一個小丫頭取了性命。”蘇枕寄眼中滿是崇敬的神色,急切道:“那他是怎麽死的?”蘇和婉一笑,說:“阿姐的功夫在那個時候還有些生澀,雖然已能擠入暗器榜的前十,卻並不能真的殺了文道子。”隻是赤毒花的名頭太響亮,又少年成名,曾與她交過手的怪手書生齊明陽又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浪子,對赤毒花一見傾心,為她寫了許多情詩花詞。這樣仿佛傳奇的人,而且還是個美人,極容易勾起世人的好奇心,再加上說書人一編排,就變成了後來的那個樣子。而文道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呢?赤毒花的暗器上雖然沾著毒,但是那日隻是比試,蘇和玉並沒有抹上劇毒,不過是些捉弄他的癢癢粉罷了。文道子年歲已高,一番打鬥後有些力竭,赤毒花的輕身功法又極好,兩人纏鬥許久。那日正值盛夏,日頭毒辣,文道子中了暑氣,回去後就一病不起了。聽聞這樣的故事,蘇枕寄艱難地拚湊出一個活潑靈動的少年版的赤毒花來,在他的記憶中,母親不苟言笑,更別提跟他說上幾句俏皮話了。赤毒花的少年時光在蘇和婉的描述中匆匆掀過。一年後教導她功夫的道姑去世,獨自飄零的赤毒花遭人暗算身受重傷,那個奇詭的黑影便隨之出場了。他救了赤毒花的命,為了報恩,赤毒花拜在他的門下,從那以後,名揚江湖沒幾年的赤毒花竟然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蘇枕寄聽到這裏,後背咻然出了一層冷汗,說到那個改變了赤毒花生命軌跡的黑影時,蘇和婉總說“那個人”那個人身穿黑袍,頭戴黑色兜帽,麵上一張青銅鬼麵,那個人從不以真實麵目示人。隨後便是完全空白的四年,這四年裏發生了什麽,二十二歲的蘇和玉懷了孕,匆匆逃亡。與空禪和尚的緣分也就是從此開始的。聽到這裏,蘇枕寄想起師父被逐出山門的時間,似乎與這件事挨得很近,便突然發問:“師父為了救我娘,殺人了嗎?”蘇和婉看著他,說:“為什麽這麽問?”“師父雖然是個酒肉和尚,但是我在寺中讀書時,知道南宋時有一個道濟和尚,他也是個酒肉和尚。眾僧指責他犯戒,方丈卻說‘佛門寬大,豈不容一巔僧’。師父對他的師父仍然十分敬愛,也總讓我們去跪拜。縱然師門不認他,他卻沒有一日忘記自己的師父。”蘇枕寄看著蘇和婉,說,“我記得你說過,他犯了許多戒律,但是我想,一定是犯了佛門最忌諱的戒律才會被逐出去吧。”蘇和婉沉默了片刻,還未作聲,蘇枕寄又說:“我也是猜的,我覺得他如此尊敬自己的師父,他的師父也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與那位方丈比起想來是不差的。”蘇和婉笑了笑,說:“時隔多年,到底是不是因為破了殺戒,你隻能問你師父去了。”這段往事蘇和婉便匆匆跳過去了,不願意多說。後來的事情蘇枕寄也差不多都知道,也經曆過蘇和玉逃出來時已經身中劇毒,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而那時她生產在即,極有可能一屍兩命。說到解毒的功法,蘇和婉搖了搖頭,說:“你應該知道你娘的,她做什麽事都有自己的主意。那段時間她把自己關在屋中,我不知道她在做什麽,隻是見她毒性發作,將自己的胳膊抓撓出血,心中十分著急,可她不許我去看她,也不準我多管,隻是說‘死不了’。”的確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把孩子也生了下來。但在蘇和婉所知曉的部分,蘇枕寄仍然不知道自己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父親”是個什麽人,而那個將赤毒花收在門下的青銅鬼麵似乎並未在江湖上出現過。蘇枕寄更覺得一團亂麻,頗為頭痛地捂住了腦袋。他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問道:“娘從來沒說過她的那個師父是誰嗎?”蘇和婉看著他的頭頂,頗為決絕地答道:“沒有。”蘇枕寄抬起頭看她,說:“那追殺我娘的人,是那個戴著麵具的怪人嗎?”“不知道。”“那她真的拿了師門的秘籍才化解的毒藥嗎?”“不清楚。”蘇枕寄啊了一聲,說:“你真的不知道嗎?”這句話剛問出口,就見蘇和婉的眉毛挑了起來,這是她要罵人的前兆,蘇枕寄趕緊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那陳家的那幾個人到底要我們交出什麽啊?”蘇和婉突然冷笑一聲,說:“他們自己家的秘笈丟了,倒跑來找我們要。”蘇枕寄不解道:“什麽?”“他們以為我們拿了陳家丟失已久的家傳秘笈,這才不惜痛下殺手。”“他們怎麽會這麽以為?”蘇和婉嗤笑道:“當然是有人讓他們這麽以為的。”*蘇枕寄一無所獲地回到了宋府,剛踏進院子就瞧見裏頭雞飛狗跳的。小廝端著銅盆從庭中匆匆穿過,巾帕上沾滿了血。蘇枕寄見此情景心中一跳,慌張往裏衝,正撞上緩步往外出的宋蘊。“宋先生,這是怎麽了?”宋蘊歎口氣,說:“尋桃姑娘的毒發了。”蘇枕寄太陽穴猛地一跳:“不是說還有兩個月嗎?”“這種毒不是一下子要人的命,是將人磋磨至死。”宋蘊歎氣道,“我隻能想辦法延緩百花凋的發作,卻沒有辦法解毒。”尋桃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著鮮血,脖頸上已經起了一片紅斑。柳昔亭幾乎是跪在她的床前給她擦拭,蘇枕寄站在門外,都能看見他的手在發抖。兩個人低聲在說話,但是尋桃說話很艱難,蘇枕寄完全聽不清楚,柳昔亭離得那麽近,也要附耳去聽。柳昔亭給她擦了擦臉,顫聲說:“我去試試吧,時間不多了。”但是尋桃啪地把他的手打開了,這次蘇枕寄聽見她說話了,隻是十分含糊,像是被血糊住了嗓子。尋桃說:“你不準……不準去求他!”柳昔亭見她情緒激動,忙去扶她,說:“他還想用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又不會怎麽樣。”“你求他……就是拿了解藥我也不吃!”尋桃麵頰上都是眼淚,說,“你求他,我就恨你!死了也恨你!”蘇枕寄藏在門外,沒有進去。他想,為什麽每個人嘴裏都有那麽多的“他”和“那個人”。他像個局外人,對自己身旁親近之人的痛苦隻能旁觀,卻一籌莫展。十多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他站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哭泣聲,好像回到了安浣鎮的小酒館中,他似乎仍然是十多年前,或者說二十年前的樣子。蘇枕寄很自責,也很沮喪,他垂著頭穿過庭院時,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閃出:也許那本功法,早已被銷毀了。他呆愣地站在院中,腦中不斷閃現出母親餘毒未清的模樣,那時候他已經有五歲,在有解毒功法的情況下,那種可怕的劇毒仍然糾纏了她五六年。赤毒花既然能安然無恙地生下他,也沒有毒發,事後怎麽反而陷入狂亂?蘇枕寄一時想不到別的解釋,也許在他出世後,那本解毒的秘籍便被毀掉了。蘇和玉也許並沒有將功法學完,所以才會拖了許多年才恢複正常。蘇和玉那麽憎恨自己的過往,不可能將仇人的東西珍藏多年。念此蘇枕寄似乎明白了蘇和婉話中的意思,對自己的遲鈍有些咬牙切齒。宋蘊疾步穿過院門時瞥見了石雕般的蘇枕寄,上前道:“有個人也許能救她。”蘇枕寄立刻轉過頭來,說:“誰?”“宗施於。”宋蘊說道,“他之前見過類似的病人,聽說調養了許多年,但也算是治好了,去試一試,總比耗著強。”蘇枕寄知道這位神醫,知道他醫術高明,但仍然緊皺眉頭,說:“可是去哪裏找他呢?聽說他行蹤不定,很難一見。”宋蘊露出笑意,遞給他一張紙條,說:“他要去廣東祭拜夫人,每年七月三十他都會出現在這裏。你們帶上尋桃,去拜見他,也許會有轉機。”蘇枕寄側頭看向屋內絕望的兩道人影,心頭被燃起的希望之火捂熱了,頗為高興道:“聽說他的脾氣很怪,會願意給我們治病嗎?”宋蘊也向屋內看去,說:“也許會的。”第七十一章 尋醫尋桃吃了幾日藥,看臉色好轉許多,眾人都正高興,隻有宋蘊搖搖頭,悄悄對柳昔亭說:“隻是能讓她不那麽痛苦罷了,我給你做了一瓶藥丸,待發作時喂她吃一顆,能好熬些。”柳昔亭謝過,回去時幾人都在收拾行裝,準備去廣東惠州所屬的敖山縣中,去尋那位神醫。尋桃身體大有好轉,已能活蹦亂跳,隻是脖頸上的紅斑還未完全褪去。她回首看見柳昔亭,快步走過來,拉著他又出了門,說:“我有話要說。”兩人躲在後園的柳樹陰下,尋桃悄悄問他:“那位宗神醫,你說你兒時曾見過……待見到他,你要向他說明身世嗎?”柳昔亭說:“先請他治病,他若推辭,我再說明也不晚。”“不行!”尋桃仰頭看他,說,“就算他不給我治病,你也不能說。”柳昔亭神色又僵硬了,許久才問:“為什麽?”“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就算當年他將柳大俠視作好友,但是現在呢?你怎麽知道他會不會害你?”柳昔亭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世事都已大變,最不能賭的就是人心。但他仍然說:“你是因為我才身中劇毒,我若是為了自己的安危就不救你,那豈不是……”“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尋桃打斷他的話,氣衝衝道,“被他威脅又不是你的錯,你拿你的性命去換我的性命,這有什麽用嗎?我寧願……”“你不要再說了。”柳昔亭知道她又要說什麽,頓時臉色一沉,說,“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過得快活嗎?你是不是覺得你死了,他再也不能威脅我?沒了你,他還有別的法子拿捏我。這又有什麽用?”尋桃瞪著眼睛看他,說:“反正我說不行!你要是真為我好,就殺了他!我恨死他了!我寧願自己死,都不要看他如願!”她說完轉頭就跑,柳昔亭也沒有張口喊住她,隻是默然地站在原地。蘇枕寄早就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了,但是沒敢靠近,見尋桃一個人跑走,才尋了過來。走過來就看見柳昔亭一臉淒然,他便湊過來,問道:“昔亭,我們是今天走還是明天走?”柳昔亭回過神來,看著他露出個笑容,說:“明天。本來說好要一起遊玩登山的,一直都還沒去成,明天就要走了,我們現在去,好不好?”這件事蘇枕寄完全忘記了,聽他提起來還有些驚訝,說:“你怎麽總把這種玩樂的事情記得這麽清楚,我都不記得了。”柳昔亭低頭看了看他的手,似乎想去握住他,但是猶豫了一下,竟然沒顧得上答話。蘇枕寄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便將手伸過去,說:“你又在想什麽?”柳昔亭一愣,仍然露出一副頗不好意思的表情,有些猶豫地去牽住了他的手。蘇枕寄拉他在柳樹下席地而坐,兩個人十指相扣,顯得十分親昵曖昧,但是柳昔亭卻似乎並不太習慣這麽靠近,整個人還是非常拘束的模樣。蘇枕寄看見他糾結的表情,故意用指腹去蹭他的手,笑說:“你幹嘛啊,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明明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蘇枕寄還要湊過去看他的臉,用另一隻手去捏他的耳朵,嚇得柳昔亭往後一閃。“前幾天還抱著我,推都推不開,現在怎麽又這個模樣?”蘇枕寄有些不解,心說,話都說明白了,他怎麽還是不敢亂動手的樣子。但是柳昔亭也沒辦法跟他解釋,聽他這麽說隻好答道:“我還沒習慣。”蘇枕寄撇撇嘴,湊在他臉旁,說:“你離我近一點,很快就能習慣了。”柳昔亭近距離看著他的臉,真的慢慢伸出手去攬住他的腰,像是被蠱惑了一般。蘇枕寄很滿意地笑了笑,那雙桃花眼便更為靈動。柳昔亭聽見他說:“想親。”宋府的宅子處處都是花叢,他們矮身坐著,剛好被茂盛的茉莉花叢遮擋住,柳昔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終於湊近了些,兩人鼻息相纏,近在咫尺。蘇枕寄樂道:“我還以為你要拒絕。”“為什麽?”柳昔亭的眼神從他的嘴唇移到了眼睛上。蘇枕寄空著的手去攬住了他的脖子,悄聲說:“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柳昔亭一聽也笑了,側過頭去親他的嘴唇,這一次親得很小心,生怕再冒冒失失地磕破對方的嘴唇。風裹著茉莉的清香,摻在這個溫柔的吻中,兩人都呼吸急促,從淺嚐輒止變成了唇齒相交的深吻。柳昔亭端了許久的矜持也被風吹散了,此時近乎癡迷地緊緊與他相貼,他突然聽見蘇枕寄哼了一聲,立刻覺得渾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了。柳昔亭有些張皇地按住了他的腦袋,試圖阻止他再次發出聲音。但是蘇枕寄被他按得太緊,忍不住掙紮了一下,這樣親了一會兒,終於忍無可忍地把他推開。被推開的人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似乎還有些委屈。蘇枕寄看他這樣又覺得很好笑,說:“我又不會跑,回回都按人的頭,柳公子,你好粗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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