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手上搖著折扇,以扇掩麵,悄聲說:“說是聽戲,個個都挺拔成那個樣子,待會兒角兒一出場,怕是要嚇到了。”他門正說著話,就聽見一陣吵嚷,引得眾人都向門外看去。一個身寬體胖的光頭在十幾個帶刀的府丁的擁簇下走了進來,大咧咧地在第一排落了座兒。他額上綁著棕色束帶,右手上套著金色利爪式的武器,他那金器造成的鐵爪往桌子上一拍,發出一陣鐺的震響,帶來的十多名府丁們分列兩旁。戲樓的管事的連忙上來給他倒茶,說道:“任大爺今天想聽什麽戲?先點著。”任一安嗓門粗獷:“我今兒來就是聽小紅蘭唱杜麗娘的,你還問我點什麽戲?”管事的點頭哈腰的,說:“是是是,小紅蘭聽說您要來,早就在後台扮上了,今兒您愛聽,折子戲都扔了,唱全本的牡丹亭。”任一安哈哈大笑,說:“那可不成,把我的小紅蘭累壞了怎麽辦!折子戲,折子戲。”管事的連聲哎哎,畏畏縮縮地退下了。蘇枕寄咋舌道:“這家戲樓怕他怕成這樣,那個花旦是不是真要落入虎口了?”柳昔亭說:“要不要救?”蘇枕寄歎了一聲,說:“反正要搶他的東西,順便搶個人吧。”柳昔亭輕聲嘖他:“還不是要英雄救美。”蘇枕寄瞪他一眼,還沒說話,戲鑼便敲響了。杜麗娘身穿紅色錦繡披風,倚欄遠望,唱腔婉轉,眉目含情。任一安架著二郎腿,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台上的人看,像是真喜歡這出戲。一折遊園尚未唱完,忽聽利箭射中椅背的動靜。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坐席之處立刻大亂,正經聽戲的嚇得奪門而逃,但台上之人像是未曾看見這般亂象,仍自顧自地撐頭假寐,以待入夢。也不知道這個任一安到底知不知道今日戲樓之中的人都是衝他而來的,還沉醉在戲中,眼神都不曾錯開。柳昔亭四處張望了一番,忽然在二樓瞧見了一個甚是眼熟的身影。他心頭大駭,忙要細瞧,那人卻已不在遠處。他四處張望時,忽見那個身穿黑袍、戴著麵具的男人卻突然出現在了另一邊,與他的目光遙遙相撞。柳昔亭心內一驚,後背咻然出了一層汗:這個人是衝著蘇枕寄來的。第六十七章 隱瞞前幾日柳昔亭聽了蘇枕寄自己對於母親遭遇的猜測,此時尋桃身中百花凋,也許與他母親曾中之毒是同一種。柳昔亭已經猜想了許多日,如今穆旭堯非要殺蘇枕寄不可,或許當初能化解毒藥的功法便是從穆旭堯手中偷來的。但有一點柳昔亭怎麽都想不明白,若穆旭堯真是因為丟了秘籍而四處追殺,如今秘籍不知所蹤,重要的應該是逼問秘籍的下落,何至於要直截了當地取人性命呢?若說徒弟,柳昔亭還真不知道數十年前穆旭堯是否收過徒弟,但陳年舊事他也無心去思慮,眼下既要解毒,又要護住蘇枕寄,光是這兩件事,柳昔亭已經覺得焦頭爛額了,更何況他還有一堆不願意示人的往事要藏著捂著。他在這邊擔心憂慮,蘇枕寄看戲倒是看得開心,還要湊過來說:“這個柳夢梅,怎麽上來就管人家叫姐姐?”柳昔亭啊了一聲,還沒從剛剛的驚恐中緩過神,就對上了蘇枕寄的眼睛。蘇枕寄奇怪地看著他,說:“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柳昔亭搖搖頭,說:“任一安看來真是個戲迷,都這樣了眼睛還盯著戲台呢。”“台上不也沒停嗎?”這話剛落,就聽得一陣兵刃出鞘之聲,任一安帶來的府丁紛紛向前一步,與突然出現的數十個蒙麵殺手持刀對峙。此時任一安的臉色終於一變台上的花旦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這出戲不停也得停了。任一安噌地站起身,罵道:“你他娘的,戲台子都敢闖!”台上的蒙麵之人哼道:“又不是金鑾殿,怎麽闖不得?”說罷他手上的刀往回一收有,就瞧見台上的花旦嚇得猛一瑟縮,蒙麵人又說:“我們今日來,不為取人性命,隻為一樣東西。姓任的,你是自己拿出來,還是等我們動手?”台上台下沉默了片刻,任一安說道:“你要什麽東西?”那人說道:“仙鹿燈,是不是在你的手上?”任一安說道:“什麽仙鹿燈,不是叫祈靈派的人搶去了嗎?你不去找他們?跑來戲樓大吵大鬧什麽?”“祈靈派?祈靈派的老窩都被人端了,卻不見什麽仙鹿燈。”台上那人說道,“那些人皆被掏心而死,請問金爪任一安,這招功夫是出自誰之手?”任一安聽他這麽說,反而眯了眯眼笑起來,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們要來,還有誰,一起來。你們真當一個戲子就能絆住我?”他話一出那隻利爪便登時擊出,直直穿過了花旦的胸口,鮮血濺出幾步遠。扮相美麗的花旦雙眼圓睜,朱唇難閉,胸口被抓出了一個血洞,血跡將衣衫盡數洇濕。台下寂靜了片刻,登時大亂,挾持花旦的蒙麵人已向一側閃躲而去,大笑道:“我說你金爪任何時有了鐵漢柔情,原來把人家當誘餌!好狠的計謀!”蘇枕寄立時要站起身,卻被柳昔亭一把抓住。柳昔亭問:“你幹什麽?”“這是什麽畜生!不將人家的性命當回事!”“這樣看來,他早有預料,今日定然是拿不到仙鹿燈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走。”蘇枕寄奇怪地看他,說:“你害怕什麽?”柳昔亭神色緊張,說:“上次殺你的人,也在這裏。”蘇枕寄立刻四處張望,說道:“來了正好,我剛好有話要問。”此時戲樓內一片混亂,柳昔亭根本不得空再勸。那個黑衣人便是當初在蘇州綢緞莊外傷到蘇枕寄的那人,當初他便覺得這人十分眼熟,現在看來,正是總跟在穆旭堯身邊的死士。逐流是高手中的高手,這個人的身手也不遜色。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但隻要是與穆府有關的事情,都會喚起柳昔亭難以忽視的恐懼,人一旦被恐懼絆住了腳,就會變得暈頭轉向。此夜的目的本來是仙鹿燈,但是蘇枕寄轉瞬間便換了目標,眼神鎖住了那個曾交手過的身影,便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那人側身一躲,蘇枕寄的三枚飛刀便釘在了他身後的紅柱之上。隨即一聲破窗之聲,兩道身影相繼消失在夜色中。柳昔亭心內焦灼,卻也隻能緊隨其後。他一邊追趕,心內卻在想別的事情:穆旭堯既然傳話讓他殺人,如今卻又另派他人過來,大概是知曉了他與蘇枕寄交往甚密的消息。今夜恐怕不為殺人,而為警戒。這麽一想,柳昔亭頓時心如火煎。他苦苦地將自己的不堪藏在衣冠之下,而穆旭堯為了鎖住他的手腳,時不時就將最令他屈辱的懲戒搬出來,給他烙下恐懼的烙印。再不堪、再屈辱的事情都忍過去了,他唯一的私心不過是希望在自己兒時所愛戀的人麵前保留一絲尊嚴罷了。如今這絲尊嚴也在搖搖欲墜,柳昔亭幾乎沒有勇氣跟上去。他們停留在一處密林之中,夜色已深,林內很難視物,柳昔亭看見一抹白色衣角,他緊跟兩步,輕喚一聲:“阿寄……”前麵的人身影一頓,轉回了身來。柳昔亭忙去追趕,說:“阿寄,這裏看不見,不要再……”他話尚未說完,眼前之人霎時一刀刺來,柳昔亭吃了一驚,忙向一邊閃躲。柳昔亭隻覺思緒昏沉,看不大清眼前之人的臉,卻不敢隨意還手,隻是左躲右閃,劍都不曾出鞘。忽聽得一陣笑聲,似是女子的聲音:“真是昏了頭腦,連誰是誰都看不清楚了,還手都不懂。”柳昔亭一路退讓,從混亂的神思中撥出幾分清明:他好像中了什麽迷藥。他心中隱約知道,眼前步步緊逼之人不是蘇枕寄,卻仍然不敢還手,有些迷瞪地張望了一眼,叫道:“阿寄……”隻在他慌神的這麽一會兒,那柄尖刀便已逼至眼前,柳昔亭抬手用劍鞘隔開,金戈相撞的瞬間他也被震得向後退了幾步。“我在這兒呢。”柳昔亭似乎聽見蘇枕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竟然也顧不上眼前要傷他的人,就這麽轉頭去看,那柄刀乘虛而入,直直刺進了柳昔亭的右肩之中。他卻仍然有些感知不到疼痛,又叫了一聲:“阿寄!”這會兒卻比剛剛清醒了些許,猛地向後一撤,手中的長劍終於出了鞘。“哎呀你這個呆瓜!”一道身影飄然而過,隻聽見飛刀飛射而出的風聲,柳昔亭踉蹌了一下,被人穩穩扶住。柳昔亭睜眼看他,叫道:“阿寄。”蘇枕寄歎氣道:“你幹嘛對著別人喊我。”柳昔亭捂住流血的傷口,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他,說道:“我們回去,不要追了。”蘇枕寄見他受了傷,自然沒有繼續追的道理,隻是頗為遺憾地張望了一眼,說:“我們先回去吧,傷口怎麽樣?”柳昔亭生怕他要去追穆府的那人,也顧不上別的了,偎在他的身上,說:“有點痛。”蘇枕寄抬手點了他身上幾道穴,幫他先止了血,說:“你太笨了,怎麽會把那個人認成我?”聽他說別人笨,柳昔亭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下來,還有些想笑,他也輕輕笑了一聲,才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剛剛那林子裏好像有迷煙。”“你是挨了一刀,才清醒過來?”“不是……”柳昔亭抿抿唇,低聲答道。蘇枕寄疑惑地看過來,說:“劍都不拔,到最後才知道還手,那時候迷煙失去效力了?”柳昔亭看了他一眼,說:“我知道你不會傷我。”蘇枕寄一愣,轉瞬笑起來,說:“呆瓜。”待將近宋府門前,柳昔亭緊張了一路的心情才徹底輕鬆。剛進門就撞見了在庭院中乘涼的宋蘊。見他手指縫間都是血跡,宋蘊忙迎上來,讓下人去拿傷藥,說:“誰傷你?”柳昔亭搖搖頭,說:“是我一時大意,傷口不深,沒大礙的。”蘇枕寄將他扶進房內,岑書白聽了宋蘊叮囑,去拿熱水過來。蘇枕寄的手剛碰到他的衣襟,就見他受驚似的往後一縮。蘇枕寄不解道:“我看看傷口,隔著衣服怎麽看。”柳昔亭嘴唇抿得很緊,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房內一時陷入了寂靜,蘇枕寄慢慢收回了手,說:“那我……先出去。”“阿寄……”柳昔亭看著他欲出門的背影,叫了他一聲。蘇枕寄回過頭看他,衝他一笑,說:“我知道你是個小古板,讓岑先生給你換藥,我在外麵等。”他在房門外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看著緊閉的房門。這會兒岑書白端著熱水過來了,見到他發呆,輕聲問:“蘇公子……怎麽站在這裏?”蘇枕寄跟他笑了笑,說:“他不喜歡別人看見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我在這裏等一等。”岑書白一時也有些五味雜陳,微微向他俯身,說:“那我先去給公子換藥。”蘇枕寄點了頭,目送他進去,看著房門在自己眼前關閉,聽見裏麵細細簌簌的換衣聲,無聲地歎了口氣。第六十八章 親昵天光已然消失殆盡,竹窗在黑暗中顯出朦朧的輪廓。岑書白到窗邊去點另一盞油燈,棉芯被點燃的一瞬間,跳躍的光暈清晰地印出窗外一個模糊的影子。柳昔亭抬眼看去,手上不停地連忙去穿上衣衫,輕聲問道:“他還在外麵?”岑書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說:“蘇公子說換好藥了他再進來。”窗外的影子很安靜,好像窗紙上的一幅畫兒,畫裏的人就那麽等候著,像花園中靜謐生長的蘭花。柳昔亭急匆匆地束好了衣帶,說:“快去請他進來。”岑書白雖然腳跛,卻有一身好功夫,說話間就已到了門外,窗戶上的影子終於晃了晃,畫上的人走了出來,走進了他的房間。蘇枕寄麵上沒有一絲因為長久等待的不耐煩,笑吟吟地走過來,挨著他坐下,說:“你餓了沒有?”柳昔亭看著他的眼睛,說:“有一點。”“我們去吃酒釀圓子吧,聽說早上包好的還剩些,下水一煮就就好。宋先生大晚上的是吃不成了,你叫尋桃出來,我們一塊吃。”